君扇四十三

　　唐月未等陰洵有所反應(yīng)，先上前一步，擋在了陰洵面前，玩笑道：“這位先生總不該在大街上攤牌吧，不如去凝煙閣給唐某捧個場，二位細(xì)說？”

　　曲原略感奇怪地多看了唐月兩眼，從案幾上抽出一把折扇搖得飄飄欲仙，額發(fā)亂飛，自以為風(fēng)度頗佳地收了攤子，大搖大擺地走在了前面：“走著。”

　　這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爺包了場子邀請后面兩位聽?wèi)颉?p>　　陰洵無意間看見他那把扇子上寥寥幾筆畫了一枝梅，瘦骨嶙峋的老梅。

　　唐月的手一直安慰似的黏著他，，不遠(yuǎn)不近，雖然顯得關(guān)系親密又不見放蕩輕佻。此時見他沒動勁，稍稍使了幾分力，扯了扯他，道：“怎么？要不讓他先凝煙閣侯著去，咱們再轉(zhuǎn)轉(zhuǎn)？”

　　陰洵搖了搖頭：“回吧，我…我也想知道，我這么辛苦的東奔西跑，東躲西藏了這么久，是為了什么?！?p>　　唐月嫣然一笑。

　　陰洵被她拉著走了大半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凝煙閣的牌坊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微暗了，陰洵忽然開口道：“唐姑娘?！?p>　　唐月挑了一下秀眉，笑道：“怎么？”

　　“我…我，”陰洵的話到了嘴邊上又咽了回去，差點(diǎn)咬著自己的舌頭，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道：“我……能叫你月娘嗎？”

　　唐月莞爾：“音郎隨意?！?p>　　隨即她眨了一下眼睛，顯得有點(diǎn)兒俏皮：“不過，從來沒有人這么喊過我，音郎是頭一個?！?p>　　陰洵訕訕道：“真的？”

　　是在凝煙閣門口戳了大半天的召旻還是比兩人快了近半個時辰，正狂搖折扇的，疑心陰洵居心何在的曲原，遠(yuǎn)遠(yuǎn)望見兩人一路走來，此刻都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傷風(fēng)敗俗。

　　曲原盯著兩人看了半天，終究還是不肯放過那把可憐的折扇，合上扇面，在手心里輕輕地敲著，感慨道：“這兩位怎么那么膩乎？”

　　召旻在心里默默地舉手贊同了一下，實(shí)則厲聲反駁道：“這位哥哥，我家小姐的事兒用不著你操心?！?p>　　曲原微微瞇了瞎眼，“哎呀呀，丫頭脾氣夠烈的，好兇啊?！?p>　　召旻怒道：“姑奶奶就是兇，你能怎么著？”

　　曲原慢條斯理地展開折扇來回翻了兩個個兒，隨口道：“沒什么，兇點(diǎn)兒好，兇點(diǎn)兒我喜歡?！?p>　　召旻把手拎了起來，指著他，面紅耳赤地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果斷扯開，與他保持距離。

　　那兩個人終于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看見門口這兩位較這勁兒似得不往對方哪兒看，氣氛詭異。唐月奇道：“你們兩個……認(rèn)識？”

　　召旻假裝沒看到唐月拉著陰洵的手，埋怨道：“小姐和郎君今天怎么去了這么久，秦淮河就算是風(fēng)光無限，也不至于一逛一下午啊，還是說，小郎君在家悶了三個月憋出病來了？”

　　陰洵笑道：“旻姑娘說笑了，美的不只是秦淮風(fēng)光?！?p>　　唐月也笑了，而后輕聲道：“音郎所貪所戀，怕什么都抵不過自由二字?！?p>　　召旻不知其所云，假笑的厲害。

　　曲原微微一怔，愣了神。

　　唐月不以為意地笑道：“還在門口站這作甚，走吧，進(jìn)去說，說清楚說明白，好早點(diǎn)兒睡，明兒個凝煙閣還要開張呢?！?p>　　前面兩人先進(jìn)去后，唐月牽了牽陰洵的手，還未開口，雙眸驀地睜大。

　　被牽了一路的陰洵，不躲不閃地反握了她的手，沒有一點(diǎn)兒游離躲閃。將唐月小巧細(xì)膩的手?jǐn)n在掌間。

　　一席溫?zé)帷?p>　　這點(diǎn)兒溫?zé)犴樦圃碌氖忠宦仿樱^之處滾燙一片，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干澀的唇，心中想的卻是——不是說戲子無情嗎？

　　萬籟俱寂，陰洵與曲原抵足對坐一桌，唐月則坐在一旁，取著香粉。

　　曲原毫不客氣先入為主道：“少君扇在呢兒？”

　　陰洵笑著，單手支著下頜，身上竟帶了一種在他身上極為少見的上位者的味道：“看來我沒看錯，文君扇這般重要物事兒，也就曲兄敢大搖大擺地?cái)[在街上了。”

　　曲原哈哈一笑：“看來少君扇目下到真是在閣下手中。陰公子，容我提醒一句，唐先生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陰洵不在意地捧起了蓋碗茶，品了一口，才道：“當(dāng)初人家把我救起來的，熱鬧都不讓人聽一個？再說，月娘不是外人？”

　　曲原硬生生地想把“月娘”兩個字從腦子里抹去——這都是什么亂碼七糟的，不成體統(tǒng)，太不成體統(tǒng)了。

　　完全忘了自己調(diào)戲小姑娘時有多猥瑣下流了。

　　唐月恍若未聞，正從一個一個地細(xì)小瓶子中取香粉，呼吸很輕，動作小心翼翼地生怕將這些珍貴玩意兒吹飛了。

　　曲原收回視線道：“你知道什么事四君扇嗎？”

　　陰洵道：“孤陋寡聞，愿聞其詳。”

　　曲原將茶捂在了手中，卻不去喝，淡淡道：“所謂四君扇，只有三把，卓文君題梅白頭吟，在我手里；鄒少君描蘭悅大君，在陰公子手里；俏玲君繡水折玉圭，在醫(yī)圣杜衡先生處。還有一扇，相傳?！?p>　　唐月忽然接話：“不得善始，不得善終，李香君濺血潑桃花?！?p>　　她的表情淡淡的，正凝視著香匙上的一點(diǎn)點(diǎn)香粉，神情認(rèn)真不似作偽，仿佛就是隨口一插話。

　　陰洵輕輕叩了下桌面，“月娘請細(xì)說?！?p>　　唐月手下的動作不緊不慢，像是有著某種特殊的韻律，格外賞心悅目，她道：“在這一扇，我有所耳聞僅僅只是因?yàn)闅v代相傳，戲曲大宗，道聽途說來的。香君當(dāng)日為奸人所迫，誓死不從，血濺白羽扇，一撒滿腔癡情，后來兩人為國拋卻兒女私情紛紛遁入空門，心灰意冷，不問世事。于國于家，兩人無悔無怨。但這一腔癡情，終是無人慰藉心腸，又化為桃花，赤子心腸，最容易受傷?！?p>　　唐月撩了撩眼皮接道：“就像人捧著一顆玻璃心，卻被毫不留情地打的稀碎，自己小媳婦兒一樣再粘回去，任人蹂躪，時間長了，保不齊便是一件邪物?！?p>　　曲原冷笑：“唐先生知道的真多，只是這故事編的太假，有人對你付諸真心，你可以不接。但毫不留情的失手打碎，那他娘的還是人嗎，就是個畜生，忒不是東西。”

　　唐月從瓶瓶罐罐中抬起頭，微微一笑，像是聽見了什么可笑的事兒：“所謂真心，不就是讓人糟蹋的嗎?！?p>　　她這一眼先是在看曲原，卻又像是在往陰洵身上飄。

　　陰洵正色道：“月娘此言差矣，若是欺你負(fù)你，又何必交付真心？真字橫下兩點(diǎn)，豈不是公平立足？”

　　唐月笑道：“兩點(diǎn)可真一般長？”

　　像是在感慨什么，她隨口唱道：“堪嘆你兒女嬌，不管那滄海變。羞答答當(dāng)場弄丑惹人笑，明當(dāng)當(dāng)大路勸你早奔逃?！?p>　　陰洵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半天也不知道該說點(diǎn)兒什么，只好態(tài)度強(qiáng)硬地繼續(xù)欺負(fù)曲原：“你到底想說什么？”

　　曲原道：“不管唐先生故事編的怎么樣，但有一句話是真的，不得善始，不得善終。世道將亂，陰墟主的鬼市要翻天了?！?p>　　陰洵不動聲色道：“那閣下怕是找錯人了，鬼市師徒相傳，他的徒弟是端木隱，不是我。”

　　曲原笑道：“陰公子，你的腦子里天天都在想謀反大業(yè)嗎？您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曲家家主是令堂，我又怎么會干這種費(fèi)力不討好的事兒？”

　　陰洵：“你想收集四君扇做什么？”

　　曲原笑容不減：“做生意?，F(xiàn)世出大事兒了，老有人盯著帝都那點(diǎn)兒龍脈風(fēng)水不放，陰家曲家，不管是囚夜?jié)蛇€是長歌門，都抽身事外，把獨(dú)子都送的遠(yuǎn)遠(yuǎn)的，說真的，曲某，心神惶恐啊?！?p>　　唐月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福字，拿下了香篆，用香刷拂去了浮土，道：“日本人如此按捺不住嗎？”

　　曲原冷笑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抓住了唐月放在桌旁的香篆，陰陽怪氣道：“朝暮殿的人，真是失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