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異類武器

　　檸盼不自覺抱緊了樞薔。

　　雖然自小在樞家族，長到十三歲，暗營她卻是第一次來。

　　她不喜歡那些暗營出來的人，他們仿佛已經(jīng)完全被訓(xùn)練成了武器，失去了作為人應(yīng)當有的感情，只知道執(zhí)行命令，不管對錯與否。

　　然而這個女孩，卻讓她生不出一絲厭惡來。

　　看到她，只覺得心臟被柔韌的絲線一層又一層細細密密地纏住了，越勒越緊，直勒得她胸口發(fā)疼，連呼吸都覺得痛楚。

　　這么多年，在她看不到、不了解的地方，這些和她一樣的異類，是這樣活下來的。

　　究竟要殺多少人，才能對人命漠視如草芥？

　　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殺戮，才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這滿是血腥的地方？

　　這些貴族們，把異類當作什么了？！

　　似是察覺到檸盼情緒的波動，女孩漠然的眼神出現(xiàn)了微弱的茫然來。

　　她似乎，已經(jīng)不能理解正常的情緒變化了。

　　檸盼輕輕拍著樞薔的后背，“我們回去吧。”

　　樞薔點頭。

　　檸盼抱起樞薔。

　　知道他們這是要走了，一直木著臉的女孩表情變了，如冰凍的湖面裂開了一道紋路般，竟好像是不舍一般，然而張了張嘴，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我還會來看你的?！笨吹脚⒈砬榈淖兓?，檸盼留下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看著那樣的表情，檸盼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破壞的沖動。

　　——破壞掉身為君妃的樞蘿設(shè)下的殘忍結(jié)界，讓那個孩子從血腥骯臟的暗營中出來。

　　逃也似地回到房間里，讓侍女端上早飯，檸盼關(guān)上門，深深吸了口氣。

　　“盼，你怎么在發(fā)抖？”樞薔對檸盼的內(nèi)心震撼毫無察覺，已經(jīng)拿起勺子要喝粥，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如往常一樣在旁邊幫他夾菜，而是倚著門僵硬地站著，握著門框的手不受控制地發(fā)著抖。

　　“你先吃飯，我等下就過去?！?p>　　“你也被嚇到了嗎？”樞薔跳下椅子，跑到檸盼面前關(guān)切地問道。

　　檸盼搖搖頭。

　　“那你是在生我的氣？”

　　檸盼不停地深呼吸，壓制著內(nèi)心難以平復(fù)的憤怒和驚痛。

　　“別生氣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自己跑出去了?！睒兴N被檸盼的樣子嚇到，小心翼翼道。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那個女孩……很可憐?！边^了好一會兒，檸盼才勉強平靜下來，又不能向樞薔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只得搪塞道。

　　“可憐？”從出生一直生活在保護之中，年僅七歲的樞薔顯然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檸盼吸了口氣，“我們有好吃的食物、漂亮的衣服、舒服的床，還可以到處去玩，可是她什么都沒有?！?p>　　檸盼雖然很想單獨待一會兒，但現(xiàn)實卻是她根本不能離開，只能掩飾著對樞蘿的厭惡，挑著樞薔能理解和感受的話，簡單解釋了幾句。

　　樞薔皺著小眉頭想了半天，“那我們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好不好？我這就去找母后！”

　　檸盼眼神一變，急忙攔住他沖動的想法，強笑道，“我們得先吃早飯呀?！?p>　　樞薔一拍小腦袋，“趕緊吃飯，然后去找母后！”

　　安撫樞薔好好吃飯，檸盼的思緒又飄向了暗營里的那個女孩。

　　就算樞薔去求君妃，想將她接出來也是不可能的。

　　莫說君妃對這個嫡親的兒子根本就不親，自己住在王宮里，卻將樞薔扔在樞家的宅院里，幾個月都不見一次。即便樞薔得寵，身為君妃和樞家族目前的家主，樞蘿也不可能因為他將這么好的一個武器給毀了。

　　所以這件事，還是得去找紫硯。

　　***

　　書閣里，紫硯被樞薔搖著衣袖，幽怨地看著檸盼。

　　一刻鐘前，樞薔跑進來沖著她就是一頓搖晃，直搖得她頭昏腦脹，才磕磕絆絆地說明白，原來是今早他和檸盼去了暗營，看到了一個好可憐的小姐姐，沒飯吃沒床住，還被關(guān)起來不能出來玩。他想去求母后，盼卻說先來找紫硯，紫硯最有辦法了，一定能救出可憐的小姐姐。

　　那可是樞家族的暗營，你見過哪一個異類訓(xùn)練到一半從里面出來了？！

　　紫硯很是無語地看向把難題扔給她的檸盼。

　　君妃那里是萬萬不能讓樞薔去的，讓君妃知道樞薔去了暗營，別說她的大計劃，檸盼首先就危險了。

　　可是她要怎么和樞薔解釋？

　　檸盼這個奸詐的家伙，居然把無解的死題拋到她這里來！

　　“好啦好啦，你先別搖啦！再搖下去我先暈了！”

　　樞薔果然不搖晃了，只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盯著紫硯，“你會救她吧？”

　　“嗯……我會想辦法的，再過幾年就救她出來。”

　　“要那么久啊?！睒兴N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因為這件事很費力啊，而且你母后特別喜歡把別人關(guān)起來，可不能讓她知道我們想救你的小姐姐?！?p>　　本就畏懼樞蘿的樞薔果然上當，忙不迭點頭。

　　“雖然在我準備好之前她不能出來，但你們可以常常去看她啊。”

　　樞薔眼睛亮起來。

　　“一定要小心哦，不能被那些大人發(fā)現(xiàn)。不然他們告訴你母后，你小姐姐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

　　樞薔堅定點頭。

　　“好啦。去玩吧！”

　　被紫硯三言兩語說得豁然開朗，樞薔沒了心思，歡天喜地地跑到一邊看小人書去了。

　　紫硯沒好氣地瞪了檸盼一眼。

　　檸盼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所以，你也是沒辦法的?！?p>　　“不然嘞。那可是你們樞家族的暗營啊，這幾萬年了，你見過誰從里面撈出過人？”

　　“……我知道。”

　　“就算你撈出來這一個，暗營里其他人呢？”紫硯搖著小扇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這事兒急不得?！?p>　　檸盼瞟了一眼正專心看書的樞薔，聲音艱澀，“在看到暗營之前，我只惦記著自己的事情，才與你合作?？墒乾F(xiàn)在……我想為大家做一點事?！?p>　　紫硯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不可察覺地變了變。

　　“暗營是這樣，其他家族對異類的訓(xùn)練怕是也不遑多讓。裝作看不到繼續(xù)從前的活法，我無法心安理得?！?p>　　看著檸盼嚴肅的表情，紫硯突然笑了，“你有這個覺悟，可你想過，你選擇的這條路，要走下去有多難么?！?p>　　“再難，也心安。”

　　紫硯不置可否，“若是成功，會遭貴族記恨，若是失敗，不但性命不保，亦不會有一個人記得你的好。這是件怎樣都不討好的事?！?p>　　聽得紫硯這樣說，檸盼卻突然笑了，“你既想得這樣明白，為何還想做這種不討好的事？”

　　紫硯哼了一聲，“我太閑了啊。”

　　檸盼也不深究，自然轉(zhuǎn)開了話題，“說說你的計劃吧?！?p>　　“這事兒急不得?！庇懻撝绱藝烂C的話題，紫硯的態(tài)度依然懶懶散散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小扇子，“近十幾年內(nèi)是不能有任何明顯動作的，除了修煉自己的靈力，只能一點點地去聚集力量?！?p>　　“這就是你要我去暗營的目的？”

　　“是啊?！弊铣幫纯禳c頭，“我觀察暗營很久了，可是根本無從下手，幸好遇到你呢?！?p>　　檸盼皺起眉頭，“可是那里面出來的人，都變成了只聽從命令的武器?！?p>　　紫硯也知道檸盼的意思。

　　這些年樞家族之所以能牢牢掌握統(tǒng)治整個魅族的權(quán)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那個暗營的。那里的訓(xùn)練，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培養(yǎng)出寥寥幾個合格的異類。

　　而一旦從暗營出來，每一個異類都會成為樞家族強大而鋒利的劍，所向披靡地斬斷任何一點意欲取代樞家族的念頭。

　　暗營里出來的人，雖然強大，然而要將他們拉到與貴族對立的陣營中來，卻是希望渺茫。

　　這也是為何歷次反叛的人員中，一個暗營的異類都沒有。而在歷次鎮(zhèn)壓中，暗營都被委以重任，成為鎮(zhèn)壓的主力軍，將所有反叛異類屠殺殆盡。

　　在他們的內(nèi)心中，沒有善惡、沒有敵我、沒有憐憫，只有絕對的命令。

　　“我也知道難度很大，可是我們想要成功，就必須有暗營的人參與進來。”紫硯撐著下巴，白嫩的手指在盤子上方移動著，選了一塊糕點放進嘴里，動作未見得有刻意的優(yōu)雅，卻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就算被訓(xùn)練成類似武器的存在，也終究是類似。只要心臟還在跳動，不論異類還是魅族，就不可能成為完全的武器?！?p>　　檸盼看向紫硯，心里突然閃現(xiàn)暗營里那個女孩無聲張翕的嘴唇來。

　　她是在渴望么？

　　雖然已經(jīng)殺了數(shù)不清的同類，她仍在渴望么？

　　“說了這么多費神的事，我得出去放松一下啦?！弊铣幒掀鹦≌凵龋鹕碚砹艘幌乱律训鸟薨?。

　　“你要去哪兒？”

　　“迭夢軒啊?！弊铣幙戳艘谎凵陈?，“此刻走過去，應(yīng)當剛好能趕上他們開門?！?p>　　檸盼一臉無語，“你一個女孩家，總?cè)ツ欠N地方做什么?！?p>　　“遇到了一個挺有意思的琴師，去聽她彈琴?！?p>　　檸盼抬眼，瞬間了然，“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p>　　紫硯愉悅地笑起來，將目光轉(zhuǎn)向?qū)Ｐ目葱∪藭臉兴N，“樞薔！要不要一起去玩?。俊?p>　　樞薔一聽要出去玩，立刻扔了小人書，跑上前握住了紫硯的手，“去哪兒??？”

　　檸盼只好跟上，“干嘛要帶小公子去?！?p>　　“那琴師收養(yǎng)了個樞薔一般大的女娃娃，我去了幾次她都不肯多聊一會兒，這次帶著樞薔去，讓兩個小屁孩一邊玩去。”

　　“你今年也不過十三歲，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好像你自己不是孩子似的?！?p>　　紫硯無謂地笑笑，“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會讓人在一夕之間長大的?！?p>　　檸盼聽了，不由得垂下了眼睛，“……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