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她長大了
她走的是前門,他走的是后門。
江紹和剛坐下,就聽到她在前頭招呼學生安靜下來。他聽不懂,但能感覺到,她說泰語的時候,會把每個音節(jié)都咬的很飽滿,兩個腮幫跟著一鼓一鼓,像只倉鼠。
沒過多久,他發(fā)覺她正看向他,接著,整個班的孩子都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他方才還未收起的笑容有了一剎那的僵硬,可隨即又很自然地擺了擺手,“薩瓦迪卡?!?p> 他不知道這樣說合不合適,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阮佳音在向孩子們介紹他,可幸好,回應他的,是一群響亮清脆的“薩瓦迪卡”。他又笑了笑,余光里能看到阮佳音彎彎的眼角。
她講課的時候,會把眼睛睜得很圓,似乎是很迫切地想讓你知道她說的東西。這或許是她下意識的動作吧,江紹和這樣想,因為以前她聽他上課的時候,也會經(jīng)常把眼睛睜大,還會時不時地跟著點頭,還幾次他看向她的時候,她還會朝他笑笑。她總是這樣,生怕讓你感覺到哪怕一點點的不自在。這種乖巧,他其實有點心疼。
印象里,她平時都話不多,上課就更不怎么說話,也從來都不敢舉手,要是被叫到名字,她說話也是極其地溫聲細語,他得走得很近才能聽清。
后來,他找她說了這事,本意是想她自信一些,沒說幾句重話,可她的眼淚立馬就漫了上來,卻硬是不流下來。他看得出來,她忍得很辛苦,他便舍不得再說她。
沒過幾天再上課的時候,她破天荒的舉手了,仍舊是怯怯的,手指蜷曲著,還在打顫。他有些訝異,趕忙叫了她來回答。她起身,頓了頓,似乎還醞釀的不夠,索性閉了眼,聲音便從口腔里流淌而出。那聲音,很亮,很響,他恍惚間還以為是天籟。
放學以后,他夸了她兩句,卻不想,她眼淚又上來了。他慌了,她卻擺擺手,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說,江老師,我以后都會改的,對不起。
他沒想到她會這么鄭重,甚至臉上還有些懊惱和悔恨。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神色。
阮佳音昨晚是備了課的,可今天莫名地,講課很不順,還有好幾處口誤。孩子們從來都對她很寬容,但是她知道,她的心亂了,隔著十二年,卻亂成了同一個頻率。
她總是很期待他上課。黑板的最右邊有一欄粉筆字寫的課程表,原本是該班長每天寫的,可她拿著棒棒糖去找班長,換來了寫課表的機會。
她喜歡那種感覺,放學之后,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踩著高板凳,把粉筆頭在粉筆槽邊上削尖,然后從日期開始,一筆一劃地,寫著第二天上課的課表。
“10月14日,星期三,晴。”
她喜歡星期三,因為星期三有兩節(jié)英語課,她可以看著他,看很久。
換行,她甩甩手,隨意地抹了一把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灰,繼續(xù)寫——
“英語,英語,數(shù)學,體育……”
她在寫“英語”的時候,會很仔細?!坝ⅰ币獙懙暮每?,其實不容易。她也不急,一遍一遍地涂了寫,寫了涂,幾乎用盡了她平生所有的虔誠。
他寫的板書很隨性,有時候寫滿了一黑板,他也懶得去擦,靠著課程表的白邊繼續(xù)寫。她看著他寫的字母和她寫的“英語”兩個字交織在一起,會突然間有一種說不明的竊喜,甚至那天的課表,她都不舍得擦掉。
他上課從來都不帶備課本,也喜歡拖堂。在她眼里,他是個極有才華的人,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她都能回味好久。
想到這,阮佳音不免有些自慚形穢,甚至暗暗慶幸,他聽不懂她如今給小朋友們上課到底在說些什么。她真的很害怕他會失望,和十二年前一樣地害怕。
江紹和早就注意到她在緊張。阮佳音緊張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撩頭發(fā),兩綹垂在耳邊的劉海就這樣被她翻來覆去地拾掇著,他嘴角上揚,真是白長了這十二年。
四五年級的時候,他想讓她去競選班長。她很勉強地答應了,可他知道,她有這個資本的。她上臺競選演講,緊張地連聲音都變了。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正對著講臺上的她。她卻根本不敢看他,眼神左右胡亂地飄忽著。
剛開始她還尚且能控制住,說到一半,她的小手就不安分了,先是左手,一下一下地順著她耳朵邊的碎發(fā)。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她說完了一段,正要繼續(xù)往下,左手也隨著放下了。他剛想舒一口氣,沒想到緊跟著她用伸了右手,開始不厭其煩地梳理著右邊的碎發(fā)。
他看著有點想笑,這性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誰,明明她母親和她外婆都從來不怯場的。
最后她沒有懸念地當選了班長,他宣布名單的時候,隱約看到,她眼里閃著光,他記不清了,有點像淚光,又覺得不像。她看著他好一會兒,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感覺,他很奇怪。
下課以后,他碰巧聽見她和同桌說話,她說,她才沒有緊張呢,可能是午飯吃的撐了,說話感覺喉頭發(fā)堵。他沒戳穿,這丫頭,嘴硬面子薄。
江紹和低頭開了相機,調(diào)好了參數(shù),莫名地就是想留一段影像。鏡頭里,阮佳音拿起一張方形的彩紙,背對著孩子們,開始一下一下地折起紙來。
拉近,從鏡頭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折紙時候手背上時隱時現(xiàn)的青筋。翻折,打開,對折,壓折,他從不知道,她的手能靈巧如這般。
她便演示邊耐心地解說著,他能聽出來,她一般會把一個步驟重復三五遍。她是個好老師,他心里這樣想著。
她折的是青蛙,用手指在青蛙尾部的折痕處輕輕一壓,青蛙的前腳就會懸空往前一跳,很生動。
他起身,鏡頭跟著她走。特寫鏡頭里,青蛙如有了生命。而坑坑洼洼的木桌,也恍若是青草葦蕩邊的池塘。遠遠地,還有一彎皎月,霧散云開,堪堪照亮一池碧波蕩漾。
鏡頭往上,她竟沒注意到他,仍是和孩子們玩鬧著,十幾只青蛙在桌上胡亂地跳來跳去。
他偷偷地把鏡頭對準她的臉龐,她在笑,兩個酒窩深深地陷在如玉的臉頰兩邊。眉眼彎彎,若三月桃花四月粉面。劉海還是沒有被攏到耳后,給她干凈的臉龐添了幾分嬌俏。
她長大了,他喃喃道,丫頭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