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罷黜了張俊、韓世忠、岳飛的兵權(quán)之后,怕三大將不服,便賞了一顆“蜜棗”給岳飛,讓他與厲敏四月底完婚。為了表示鄭重,高宗還特地將陳府內(nèi)外裝飾一新,讓二人在臨安完婚。
張俊怕事情有變,便將濠州之戰(zhàn)時宗弼與他的對話告知了秦檜。秦檜一時也頗為難。
幾天后,秦檜將自己的計(jì)劃告知高宗,于是君臣定計(jì)如此這般。
先是,朝中有人彈劾厲敏,指她被俘北上之時甘侍夷狄,有辱國體。
接著便有無數(shù)人彈劾厲敏,列舉了她十款大罪:
一,拋頭露面,易服經(jīng)商,牝雞司晨,有傷婦德;
二,無媒少聘,茍合家人,傷風(fēng)敗俗,有辱風(fēng)化;
三,賄賂朝臣,私相授受,辱沒斯文,毒害社稷;
四,弄虛作假,覬覦軍餉,與國爭利,大逆不道;
五,擾亂軍營,叛國投敵,朝三暮四,十惡不赦;
六,去國遠(yuǎn)投,甘侍夷狄,淫蕩寡廉,玷污祖國;
七,兩國交戰(zhàn),全身而歸,其行可疑,其心可誅;
八,不尊圣旨,擅離臨安,欺君罔上,罪在不免;
九,不守婦道,紅杏出墻,水性楊花,輿論嘩然;
十,身卑品賤,思配重臣,遺臭中外,名壞千古;
高宗的態(tài)度,也隨著眾人的彈劾逐漸升級,開始暗示岳飛與厲敏劃清界限。
岳飛怕夜長夢多,反而請求高宗將婚禮提前,并表示一旦完婚就將厲敏接回九江,不讓她再拋頭露面。
厲敏見勢頭不好,也想早日完婚,但她此時正是眾之矢的,只能閉門不出。
高宗最后妥協(xié),許二人按時完婚。
婚禮前一天,厲敏心神不寧的呆在陳府,高宗以“不便”為由支走了岳飛和江淼,張俊又把小章留在了張府,府中雖然人多,卻沒人是她的心腹。
厲敏之前已經(jīng)嘗過被人監(jiān)視的滋味,也就不肯多言,呆在房里只是發(fā)呆。
夜里,蕭朗突然來擄厲敏,厲敏掙扎幾下,就失去了意識。
厲敏在皇宮中醒來,見到高宗,慌忙下拜。
高宗歷數(shù)她十款大罪,道:“罪孽至此,你還有何話說!”
“皇上開恩!”
“你當(dāng)真服侍過完顏?zhàn)阱???p> “是?!?p> “你當(dāng)真是他的寵妃?”
“是?!?p> “你可知身犯死罪?”
“是?!?p> “你可知道該怎么做?”
“民女一定謹(jǐn)言慎行,再也不會拋頭露面!”
“那你侍奉金人的事怎么算?岳飛乃朝之重臣,豈能迎娶你這樣的污濁之人?”
“皇上如果不同意,我,我不嫁他就是了……”
然而高宗并不滿意。
“我,我出家做尼姑做道士,去國遠(yuǎn)離,再也不回來……”
高宗仍然不語。
厲敏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叩頭道:“皇上開恩,皇上開恩,皇上開恩……”
“你可知道朕為什么要私下見你?”
“民女不知。”
“岳飛是國之重臣,朕不忍心你玷污了他的名聲,現(xiàn)賜你毒酒一杯,你自盡吧?!?p> 厲敏兩耳轟鳴,全沒了主意,趴在地上只是磕頭。
“皇上開恩,皇上開恩,皇上開恩……”
“你想讓朕下詔將你賜死嗎?”
“民女不敢,我,我不想死……”
“朕沒有將你的罪狀公諸天下,已經(jīng)是開恩了?!?p> “民女,民女這就滾出臨安,再也不回來,皇上,皇上饒我一命吧,我不想死!”
高宗不再說話,宦官卻已經(jīng)把毒酒端到厲敏面前,催她快喝。
厲敏癱倒在地,哭道:“我舍不得死……皇上饒命啊……”
“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我想和岳飛成親……和他在一起……”
“你這樣不守貞潔又沒有操守的人,配得上他嗎?”
“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高宗轉(zhuǎn)過身去,宦官又開始催厲敏喝毒酒。
厲敏實(shí)在不想死,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我,我想跟,跟他告?zhèn)€別,讓我,見他一面吧……”
“這杯酒的藥力,要半個時辰以后才發(fā)作,你可以寫封信給他?!?p> 高宗直走到厲敏跟前,道:“你死后,我會把你送回陳府,讓他見你最后一面,你安心去吧。”
厲敏看著宦官直送道她眼前毒酒,接都不敢接。
宦官道:“陳娘子,你就快喝了吧?!?p> “我求求你饒了我吧……”厲敏抱住高宗的腳哭道。
“你先與蕭朗茍合,又侍奉敵國將領(lǐng),接著嫁給舊主,現(xiàn)在又要做當(dāng)朝少保的小妾,這樣人盡可夫反復(fù)無常,我豈能容你!”
厲敏還只是伏地痛哭,不肯就死。
“你再不喝,我便只能按例將你凌遲處死,你想死無全尸嗎?”
厲敏情知活不下去,突然擦了擦眼淚,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從來就知道,為什么早不殺我,晚不殺我,偏偏現(xiàn)在殺我?”
高宗愣了一下,沒想到厲敏會質(zhì)問他。
“你說我經(jīng)商在外,可大宋經(jīng)商的婦人眾多,你為何獨(dú)容不下我?此其疑者一?!?p> “你說我跟蕭朗茍合,卻無憑無據(jù),我今若不認(rèn),你豈能殺我?此其疑者二?!?p> “你說我賄賂朝臣,朝臣又何嘗沒有私相賄賂,你避重就輕,是何道理?此其疑者三?!?p> “你說我覬覦軍餉,與國爭利,試問滿朝文武,誰人之功更比岳飛?此其疑者四?!?p> “你說我投敵叛國,可我不是宋人,就算我有投敵之罪,怎需你越俎代庖?此其疑者五?!?p> “你說我甘侍夷狄,可靖康以來被俘北上的宗室貴戚哪個不侍夷狄?此其疑者六?!?p> “你說我全身而歸,可宰相之歸又何嘗不是疑點(diǎn)重重,你為何單單求全責(zé)備于我?此其疑者七?!?p> “你說我擅離臨安,可我當(dāng)時已嫁張俊,你縱是皇帝,豈管得了他人家事?此其疑者八?!?p> “你說我不守婦道,可我入軍營是為了報國,去九江是為了全禮,何有敗德之舉?此其疑者九?!?p> “你說我思配重臣,可成親是你的旨意,我奈何忤逆?此其疑者十?!?p> “有此十疑,你縱想殺我,我怎會心服?”
“你今既指責(zé)于我,我也不吝一命,你想殺我,忠義之人又何嘗不想殺你!”
“你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卻不思北伐,只顧南逃,是為不忠;”
“你既登基大寶,卻不思宗室之恥,怠于國仇家恨,是為不孝;”
“你不念故民受辱,不肯守衛(wèi)河南、陜西諸地,致使金賊難下,是為不仁;”
“你不顧三大將保國之功,卻自毀長城,解除他們的兵權(quán),是為不義;”
“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滿腹虛情假意的人,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
高宗漠然的轉(zhuǎn)向厲敏,道:“你說完了?”
厲敏吃了一驚,一時無語。
“你說我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卻不思北伐,可我如何北伐?是,宗澤號稱擁兵百萬,可那些烏合之眾,多少人投降了金人,多少人投降了偽齊,多少人淪為了盜寇……靠這人北伐,有意義嗎?”
“你說我不思宗室之恥,怠于國仇家恨,可我父兄掌權(quán)之時,又何曾想過我身陷金營,朝不保夕?你說我是昏君,亡國的徽欽二帝哪個不是昏君?哪個不該殺!”(金人第一次伐宋時,趙構(gòu)曾作為親王出使金營)
“你說我不守河南、陜西諸地,我縱守了又如何?金軍哪次南下不是勢如破竹?”
“你說我自毀長城,可你有沒有想過三大將擁兵自重,倘有自立之心,為禍更比金人更大。”
“是,我是不打算北伐,我是只想保住半壁江山,可你有恢復(fù)中原的辦法嗎?岳飛行嗎?張俊行嗎?韓世忠行嗎?”
“‘并力北伐’,這是我說了算的嗎?”
“你身為皇帝都不能以身作則,怎么指望大宋‘萬眾一心’?”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你知不知道這危若累卵的江山社稷,在我肩上有多沉重?我知不知道我自從登基之后,就每日每夜的睡不著覺?岳飛可以不顧國力不顧現(xiàn)實(shí)的高喊‘恢復(fù)中原,迎回二圣’,可他對這覆巢之下的江山了解多少?他對這屈辱保全的朝廷了解多少?他對這幫中飽私囊的文武了解多少?也許他可以依恃,可是江山社稷不是他一個人就可以的,除了他,還有誰?”
“不要說他的北伐大業(yè),他四次北伐,哪次不是撤兵之后所得州縣又復(fù)為金人所有,這樣打法,除了勞民傷財(cái),又有什么意義?”
“你可以說我怯懦,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所謂‘并力北伐’的前提,就是滿朝文武肯‘并力北伐’,他們肯嗎?張邦昌、劉豫、杜充、酈瓊……哪個不是身受國恩,哪個不喊誓死報國?就是岳飛,你能擔(dān)保他被俘之后不會投敵叛國嗎?他若真有如此節(jié)操,又怎會看上你這等沒有貞潔操守的人?”
“你可以為屈辱求和找無數(shù)的理由,但是如果你肯‘親賢臣,遠(yuǎn)小人’,以身作則,廣開言路,也不必坐擁數(shù)十萬大軍卻怕三十年前還茹毛飲血的女真人?!?p> “那你為什么甘做完顏?zhàn)阱龅男℃俊?p> 厲敏答不上來。
“說了那么多厚地高天大仁大義的道理,還不是一樣委曲求全?——你真的以為你罪不至死嗎?”
“你可以不喝毒酒,那就等著明天我詔諭天下,將你凌遲處死吧!”
第二天,岳飛迎親至陳府,卻見陳府上下亂作一團(tuán)。
岳飛疾奔入?yún)柮舴块g,只見她正睡在床上,面如常人,卻一動不動。
岳飛心里害怕,不敢上前,隔了半晌,才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哪里還有呼吸!
岳飛渾身顫抖,撲倒她身上大叫她的名字。
“敏兒,敏兒,敏兒……”
然而她已經(jīng)死去多時,身子都涼了。
岳飛抱著她,哭喊著她的名字,希望她能醒來。
然而她已然死去,再也無法應(yīng)答。
江淼聽說陳府出事,也慌忙趕來,然而他看到的,卻只是失常的岳飛和他懷中已然死去多時的厲敏。
岳飛放聲大哭,眼淚浸濕了厲敏的衣衫。
江淼一時呆住,完全沒有了想法,怎么會,怎么會……
江淼雙腳一軟,癱在座位上,才看到原來桌上有一封遺書。
江淼顫抖著打開信封,看來看去也看不懂信上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看不懂任何東西。
張憲和岳飛見岳飛和江淼都迷失了心智,忙奪過江淼手中的遺書:
“罪孽深重,不忍辱沒岳氏,伏望少保另擇賢女良婦,勿以吾為念?!?p>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的魂飛魄散,亂作一團(tuán),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消息傳到皇宮,即有宦官來收斂厲敏尸體,說她畏罪自殺,尸體需由高宗發(fā)落。
岳飛此時痛哭著死抱著厲敏的尸體,已聽不進(jìn)任何話。
宦官無奈,叫岳云和張憲把岳飛拉開。
張憲哭道:“她縱有過錯,終是個弱女子,如今她人都死了,你們何必苦苦相逼?”
宦官哪里有耐心,又命旁人將岳飛拉開。
可是岳飛抱著厲敏巋然不動,誰也奈何他不得。
宦官道:“岳少保,奴才們也是奉命而來,您這樣抗旨,不是為難我們嗎?”
岳飛并不說話,他已經(jīng)聽不進(jìn)任何話,只是死抱著厲敏,如同抱著他活下去的希望。
張憲和岳云也看出宦官是非要抬走厲敏不可的,便也跪在地上懇求。
岳飛面如死灰的抱著厲敏,他什么都沒想,他已經(jīng)沒有思考的能力。
江淼在眾人的喧鬧中恢復(fù)意識,將厲敏的遺書看了幾十遍,可他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厲敏自殺的動機(jī),怎么會呢?
江淼也想去探探厲敏的鼻息。
岳飛也瘋了似的護(hù)住厲敏,根本不讓任何人靠近。
江淼向宦官道:“煩勞幾位稟告皇上,說岳少保已然失常,不肯放開陳默然的尸體,求皇上,把陳默然的尸體留給他吧?!?p> “這可不行,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把陳默然的尸體斂入皇宮。”
“她已經(jīng)死了,你們還想怎么樣!”
“我們也是奉命前來,江統(tǒng)制若是為了岳少保好,就該勸他放開陳默然的尸體,好讓我們交差?!?p> 江淼怕高宗借抗旨為名除掉岳飛,只好勸岳飛道:“岳大哥,她雖然喜歡折騰,卻只是為你好,如今她,她這樣做,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一心為了你,你何必辜負(fù)她的心意?”
岳飛滿臉淚痕,他何嘗不知道厲敏一心只為他好,他何嘗不知道厲敏為他受盡苦楚,他何嘗不知道厲敏之死必有深意,可是他實(shí)在舍不得。
“岳大哥,你也不想想,她這樣犧牲自己,為的是什么,如果不是怕連累你,她怎么也不會走上這一步,你如今這樣違抗圣旨,不是讓她白白死去了嗎?”
宦官道:“岳少保,這個女人誑人錢財(cái),甘侍夷狄,進(jìn)不了少保的家門,乃是好事啊。”
岳飛仍然在痛哭,但他已經(jīng)開始思考了。他們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
岳云道:“爹,您就放手吧,你這樣,她也不會安心啊。”
張憲示意侍女上前收斂厲敏的尸體。
侍女小心翼翼的道:“少保既然對她如此珍愛,又怎么舍得暴尸于外,還是把她收斂了吧?!?p> 說著輕輕將厲敏的尸體平放在地上,將她的衣衫整理了,又在宦官的幫助下將她抬了出去。
岳飛目睹這一切,痛哭著癱軟在地上,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其實(shí)已經(jīng)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