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龍虎山下

　　這只鸚哥，是徐詠之的信使！

　　徐詠之的畫跟李煜比，就是一個字，慘。

　　這位藥鋪少東家最擅長畫的是各種植物的葉子，從來沒有時間去學人物畫。

　　但是簡單幾筆，我知道他畫的是我；

　　他料定我能認出來下筆的是她。

　　小貴的心一下子就被一種滿足感充滿了：

　　什么他喵的名垂青史，姑娘不在乎。

　　傾心比青史重要多了！

　　她把畫像看了又看。

　　“我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掛念，只有你?！?p>　　她信筆寫下來這一句。

　　不行，雖然是真心話，這人會膨脹的吧。

　　“最近我認識了很多人，但最惦記的還是你。”

　　不行，太冷淡了。

　　我不要這樣壓抑自己的感情。

　　重寫。

　　“雖然畫得像坨屎，可我真的好想你。”

　　不行，連自己也罵上了。

　　翻來覆去，她也只簡單寫了兩個字。

　　“甚念?！?p>　　在紙卷角上小小地寫了一個“貴”。

　　紙卷塞進竹筒，把小竹筒重新封好，把瓜子水果，喂鸚哥吃飽，給鸚哥掛上竹筒，灰鸚鵡撲棱撲棱翅膀，上天去了。

　　這是徐詠之的鸚鵡“喳喳灰”第一次傳信試飛成功。

　　在買船東下的路上，徐詠之一直都在嘗試訓練鸚鵡。

　　田蔻蔻說訓練鸚鵡說得特別簡單，三個人聽了也覺得特別簡單，等到真正上手，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喳喳灰，你去一趟龍虎山?！毙煸佒f。

　　“……”

　　“不理我？”

　　“……”

　　“龍虎山，勒翁龍，喝五虎，詩安山?！?p>　　“……”

　　“我給你寫下來，這三個字兒?！?p>　　徐詠之把字條拿到鸚鵡眼前。

　　根本就懶得理你，愚蠢的人類。

　　“我來試試看，”阿脆把筆和紙拿過來，“我想這個鸚鵡可能不認字?！?p>　　“我剛才明明說了拼音了啊?！?p>　　“拼音也沒用啊?！?p>　　當然了，這倆人都沒告訴鸚鵡哪是龍虎山，世界上除了好萊塢，沒有在山腰上還標個大地名的山。

　　“江西你知道嗎？”徐詠之走投無路。

　　“洪州……”徐詠之越來越絕望。

　　要知道長江中下游平原即使在一千多年后，也是初中才講的內(nèi)容。

　　“得畫下來給他看！”阿脆把筆接過來。

　　阿脆拿筆才想起來，自己沒去過龍虎山，自然也畫不出來龍虎山的樣子。

　　“徐大哥，你把龍虎山畫下來給鸚鵡看?！?p>　　徐詠之歪歪扭扭畫出一個大象來。

　　“我覺得這個可能是大象。”阿脆說。

　　“大象長什么樣？我沒見過?！倍舞魇販愡^來看。

　　“這個沒錯，龍虎山有個象鼻子山，看見那里下去準沒錯。”

　　“飛到這兒！”

　　“好嘞?！痹医K于明白了。

　　“地址理解了，接下來還得給他畫收信人啊?！?p>　　師父的冬瓜大臉，兩撇小胡子，浮現(xiàn)在徐詠之的腦海中。

　　“姐夫，我覺得你畫的這是個冬瓜?！倍舞魇卣f。

　　“別瞎說，這是我?guī)煾??！毙煸佒s緊給冬瓜加上鼻子眼睛，再描頭發(fā)，一個道士的丫髻，暗暗后悔當年拜師為什么不拜和尚。

　　“師父，師父?！?p>　　“師父。”喳喳灰重復了一遍。

　　徐詠之寫了一封信，給喳喳灰裝在腳筒里，但是喳喳灰根本懶得理他。

　　“去龍虎山把信給師父?！?p>　　“不去?！?p>　　這倆字大家都聽懂了。

　　“姐夫，他不給你面子，要不要讓阿脆嚇唬他！”

　　“我怎么嚇唬他！”

　　“你裝貓嚇唬他！”

　　“這么大的鳥，貓都未必打得過他！”

　　“別鬧了！”

　　“姐夫，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你們?nèi)ゲ耸袌鲑I過魚吧。”

　　“買過?！卑⒋嗾f。

　　“遇見沒見過的魚，不會做，怎么辦？”徐詠之問。

　　“生吃啊。”阿脆干脆地說。

　　“人不能生吃江里的魚，會拉肚子的?！毙煸佒f。

　　“徐大哥你準備說什么直接說吧，設(shè)問和類比的修辭，對嘴快的女生沒有那么吸引人。”阿脆說。

　　“我的意思是，不會做的魚，你問賣魚的怎么做。”徐詠之說。

　　段梓守捧起喳喳灰，就要出船艙喊船家。

　　“你干什么！”

　　“劃船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都打魚?！?p>　　“這是客船，不是漁船，再說我是打比方，你拿著鳥找漁夫也沒用啊?！毙煸佒f。

　　“那咋辦？”

　　“蔻蔻，請寫一份鸚鵡訓練說明書給我，我讓他去找張道長，一直不肯去?！毙煸佒堰@個字條寫好，塞進腳筒里。

　　“去找蔻蔻?！?p>　　鸚鵡當然聽懂了，拍拍翅膀就去了。

　　“還是姐夫聰明?！?p>　　“這有啥聰明的，我們賣藥不都得給人說明書么！”

　　過了半日，鸚鵡飛回來了。

　　徐詠之打開回信。

　　“表哥：你真是個笨蛋，有了這么好的一個送信的，你居然第一封信寫給一個冬瓜？我問了喳喳灰，他說懶得理你。你趕緊寫信給你師妹要緊?！?p>　　徐詠之目瞪口呆，“我的畫技真的那么不靈嗎？那是我?guī)煾笍埖篱L啊?！?p>　　“看來喳喳灰是我們當中最懂女孩子心事的人?！卑⒋嗾f。

　　徐詠之盡力把小貴畫得像一點，又憑著記憶畫出那件畫室的樣子。

　　“喳喳灰，”徐詠之說，“去畫室，找小貴，就是這個女孩，我的意中人。”

　　他沒有額外寫信，就把小貴的畫像署名后塞進了腳筒，封好了。

　　“什么叫意中人？”段梓守問阿脆。

　　“就是喜歡的人，心上人，比如我就是你的意中人?！卑⒋嗾f。

　　“那我姐姐怎么辦？”段梓守問。

　　“姐姐不能是你的意中人，你喜歡姐姐和喜歡我的感情當然不一樣?！卑⒋嗾f。

　　“我是說姐夫還喜歡不喜歡我姐姐？”段梓守問阿脆。

　　這時喳喳灰吃了東西，接受了命令，撲棱棱向東出發(fā)了。

　　徐詠之轉(zhuǎn)過頭來對段梓守說：

　　“你姐姐，我是經(jīng)常會惦念的人?！?p>　　“惦念是什么，就是在店里念叨么？”段梓守問。

　　“人類的情感……太復雜了。”阿脆看著遠去的鸚鵡，喃喃地說。

　　喳喳灰飛回船的時候，船已經(jīng)到了洪州附近，它落在徐詠之的肩膀上。

　　“辛苦了，”徐詠之趕緊喂食物給它。

　　拿下腳筒，那里面就是短短的“甚念”二字，和一個“貴”字的署名。

　　異地戀真的好辛苦。

　　“喳喳灰，”徐詠之說，“好好休息吧，快到龍虎山了，不用去找?guī)煾噶?。?p>　　船到了洪州，大家一起上了岸，徐詠之買了兩匹馬，自己乘坐一匹，段梓守和阿脆乘坐一匹，阿脆覺得還是作為熊貓的姿勢最為舒服，就坐在段梓守背上，喳喳灰有時在天上探路，有時落在徐詠之的肩膀上休息，大家清晨出發(fā)，正午吃飯，太陽下去一點之后再趕兩站，這一路香客甚多，所以兩邊的道路，小吃飲食，都相當方便。

　　行了兩日，眼看來到龍虎山山腳下的上清鎮(zhèn)外，師爺張千忍的天師府就在這里。

　　喳喳灰在空中突然躁動不安起來，徐詠之開口詢問：“前面有什么？”

　　“兵?！?p>　　這個字一出口，徐詠之就提防了起來，阿脆爬上一棵大樹，向遠處眺望了一會兒，下來告訴徐詠之和段梓守：“是南唐的兵，大概有三千多人?！?p>　　這里是周卓成的地盤，他是洪州軍的節(jié)度使，調(diào)動兵馬，顯然抓不住張歡，但這至少是一次秀肌肉的政治行為，給讓師爺張千忍、師伯張悲和師父張歡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壓力。

　　至于天師府里到底有多少高手，有沒有死靈役，恐怕無法預(yù)測。

　　“我們進去?！?p>　　“我們可以翻墻進去，需要嗎？”阿脆問。

　　“別，阿脆，用你那一招，我走前面?！毙煸佒f。

　　“是不是太暴力了一點?！卑⒋鄦?。

　　“是嗎？我還覺得太溫柔了呢。”

　　南唐士兵有生之年都不會看見這樣恐怖的場景。

　　一個身高十丈上下的徐詠之手拿五丈長的巨劍，緩步直奔天師府而來。

　　“媽呀！”門口和圍墻四周上百兵士兵不用挨打，就一哄而散。

　　走到大門前，阿脆收了投影，徐詠之和段梓守走進大門，發(fā)現(xiàn)院中的情形，沒有那么簡單。

　　龍虎山的敵人不是周卓成的軍隊，至少不僅僅是這支軍隊。

　　西首是周卓成帶的上百軍兵，還有上百個形色各異的江湖人士。

　　東首是龍虎山的弟子，師爺張千忍在背后列陣，人數(shù)要少得多，只有四五十人。

　　“姐夫，太好了，今天是打群架?！卑⑹啬θ琳?。

　　“阿守謹慎，今天是一場惡戰(zhàn)?！?p>　　“弟子徐矜，前來為龍虎山師門效力，給太師父問安?！毙煸佒釟飧吆簦瑑蓚€身形起落，輕輕落在師爺面前，下拜行禮，別說東首的師兄弟，就連西首的不少江湖人士，也暗自稱贊一聲“好俊的輕功”。

　　太師父輕輕一拂袍袖，一股輕柔的氣流就把徐詠之的肘托了起來。

　　露臉。

　　什么叫露臉？

　　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

　　家家都練輕功，你徐詠之進來身法快，這個快別人沒有，你就比別人露臉。

　　家家都攙徒弟徒孫，你張千忍攙得比別人優(yōu)美，形象氣質(zhì)佳，你就比別人露臉。

　　“詠之，”張千忍開口說道，“今天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來訪龍虎山，老道我先跟他們聊聊，你來得正好……”

　　張千忍這句話，余地很大，“江湖上的朋友”，是不準備跟所有人開戰(zhàn)，但是如果對方不愿意做朋友，那也沒辦法，只好打了。

　　“聊聊”，說明老道自高身份，沒道理和對方動手。

　　說對方來訪“龍虎山”，也是說明張家愿意用江湖規(guī)矩解決問題，沒有用天師府來壓對手。

　　要知道，李煜現(xiàn)在奉的是大周的正朔，年號用的都是“顯德”，在大周的版圖上，李煜是“南唐國主”，只是一個國王，不是皇帝，皇帝是關(guān)起門來，內(nèi)部坐的。

　　換句話說，張?zhí)鞄熓谴笾芑实蹆苑獾奶鞄煟铎蟻磉@里，也要客客氣氣的。

　　任你面子給盡，對方不懷好心。

　　“呦呵！”周卓成大叫一聲，“你居然自投羅網(wǎng)來了，那正好，把你一起抓回去?！?p>　　張千忍皺了皺眉頭，很少有人打斷張?zhí)鞄熣f話。

　　中華大地上，有兩個改朝換代仍然世系不絕的家族，一個是曲阜的衍圣公，也就是孔丘孔仲尼的子孫；一個就是龍虎山張?zhí)鞄煟簿褪谴鬂h留侯、輔佐劉邦滅亡暴秦的張良張子房的后人。

　　皇帝隨便換，衍圣公還是姓孔；宰相隨便換，張?zhí)鞄熡肋h姓張。

　　玉皇大帝也姓張，也是他家的親戚。

　　帝王將相，誰家里還沒個狐貍精對吧。

　　總有一天，你能求到張?zhí)鞄煹摹?p>　　歷代張?zhí)鞄?，都是和皇上談笑風生、給娘娘出謀劃策的。

　　一個洪州軍節(jié)度使，就敢肆無忌憚打斷張?zhí)鞄熣f話，可謂是非常無禮了。

　　當然，殘?zhí)莆宕囊粋€特點，就是拳頭大的人說話硬。

　　盡管如此，對一個這樣的家族不敬，這梁子也算是就此結(jié)下了。

　　張千忍以忍為名，自然是涵養(yǎng)極好的，但徐詠之的師伯張悲沒有客氣。

　　“周卓成，天師爺在跟孫子說話，你就不要接口比較好?！?p>　　“哈哈哈，是我冒昧了，我問一句，這個人，前幾天被你們開除了對吧，今天還算你們的人么？”周卓成問張悲。

　　這一下把張悲給問住了。

　　就在前天，張歡稟明父親，給江湖各大門派發(fā)了一封告知書，說免除了徐詠之龍虎山弟子的身份。

　　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讓徐詠之放手報仇，不要顧忌龍虎山弟子的身份。

　　但這封書信，也讓現(xiàn)在的徐詠之沒法再替師門出頭了。

　　當然，你確實可以說一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沒有隔夜仇，昨天我以師父為榮，今天師父以我為榮，然后強行過去揍人，但江湖二字，好馬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師出無名，日后折損的也是張家的名聲。

　　“太師父，是這樣么？”

　　“詠之，龍虎山確實免除了你的弟子身份，是免除，不是開革，內(nèi)中的區(qū)別，你是個聰明孩子，能理解的?！睆埱陶f。

　　徐詠之立刻明白了這是張歡師父的好意。

　　張歡不在天師府，他平時常住兜率宮，在山上，想來是應(yīng)援還需要時間，在他趕到之前，徐詠之自己就是天師府里最有力的戰(zhàn)斗人員。

　　“我地位很低，但是這幫人今天為我而來，我不出頭，說不過去?！毙煸佒睦锇迪?。

　　“節(jié)度使，你今天來，是為公呢，還是為私呢？”徐詠之開口就問。

　　這句話一下子就問到了周卓成的要害上。

　　他干笑了兩聲：

　　“為公怎么講，為私怎么說？”

　　“如果你有公事辦，搜查天師府需要南唐皇帝的圣旨，如果讓天師府自查，你至少需要禮部的公文?！?p>　　“如果你是私人恩怨來這里找我，我就跟你——一對一，當場殺了你這個惡賊?！毙煸佒f。

　　這句話放出來，對面的一百多江湖群豪也是一片騷動。

　　徐詠之不是無名之輩，山字堂徐家的少東家，張二道爺?shù)母咦悖夏贻p一輩里的佼佼者，如果天下人敞開了進行自由兵擊，受傷前的徐詠之在全江湖上能排進前五十。

　　周卓成是個軍漢出身，行伍陣仗，他是行家里手，但要說比試劍術(shù)，十有八九要死在徐詠之手上。

　　一時間氣氛尷尬了。

　　“非也，非也。”群豪當中一個五十八九歲的中年文士模樣的人出來接話。

　　“在下金陵城寰宇書館館長孫一進，”文士自我介紹了，“孫某不好斗，專門好解斗。詠之世兄，你未免誤會節(jié)度使了?！?p>　　“哦，愿聞其詳。”徐詠之說。

　　“節(jié)度使乃是本地的父母官，為官清正，雖然出身武將，但尊重士林，是難得的健康力量。”

　　“今日乃是我們正派武林人士的一個聚會，我們代表南唐的武林力量，一起希望幫助天師府除污去垢，和一些負能量做切割?！睂O一進說。

　　“節(jié)度使聽說了這個大型群眾活動之后，調(diào)集了兵馬，負責維護本地的秩序，也是他守土有責?！?p>　　“此外，和天師府的交涉當中，可能也有有些齟齬摩擦，這個時候有官府在，也好裁斷解決?！?p>　　“大概就是這個情形?！?p>　　“年輕人，我一直主張復雜武林，復雜南唐，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幻想的那樣，是跟你為敵的，很多人其實是健康的，想要大唐進步的，大家說對不對?！?p>　　一群粗人一起應(yīng)聲“對呀！孫館長真是老成謀國之言?！?p>　　這一招實在太高明了，幾句話，就把周卓成從一個謀劃者變成了沖突的裁決者，如果徐詠之接受對方的游戲規(guī)則，那就要面臨死敵當裁判的局面。

　　如果徐詠之不接受對方的游戲規(guī)則，對方就會一擁而上，群體而毆之，那時的天師府如果出手，就是大規(guī)模慘劇，如果天師府不出手，那就是眼睜睜看著徐詠之被害。

　　孫一進，孫一進，其實是鐵索橫江，讓人退不能退，進不能進。

　　好個歹毒的假讀書人！

　　徐詠之看破這一點，輕輕開口，對孫一進說了一番話，有分教：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