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處凸起若干丘陵,在縱橫的丘陵間,陵州城沿江而建,以山為屏,臨江盡斷磯絕壁,萬夫難敵。
車隊到達陵州城時,正值大雪,遍地茫茫。
歷經(jīng)波折,搖搖欲散的車架在雪中艱難前行,陵州城巍峨厚重的城墻隱約在眼前。
卻聽前方不斷有人大聲呵斥道:“閃一邊,閃一邊?!?p> 一陣混亂地拉馬牽牛,吆五喝六,城門開處兩隊錦衣侍衛(wèi)列陣而來,分立兩旁。不久便是四五個鮮衣怒馬的男子嬉笑疾馳而過。
有人喊:“見到郕王殿下還不下車跪下,看什么,說的就是你。”
我左右張望,眾人都已下車,跪在雪地,唯有我傻愣在車上。
在黃衣侍衛(wèi)惡狠狠的目光中,我雙頰通紅,從牛車上一躍而下,哪知雪太深,我整個人倒有一半兒陷入雪中。
“哈哈——”這一幕大約很是有趣,紈绔們晃著馬鞭駐足把我嘲笑,為首的男子頭戴無腳黑紗幞頭,白衣黑靴離我大約一射之地,這大約便是郕王。
黃衣侍衛(wèi)發(fā)瘋地沖我吼,而我卻深陷雪中動彈不得,無人發(fā)話,眾人也只跪著不敢過來幫忙,那個叫郕王的家伙,似笑非笑,嘴角微揚看著“好戲”。
想起瀛洲城有個賣甜酒的老頭經(jīng)常唱的一段詞,叫作:夏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nóng)夫心中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現(xiàn)在我這種情形,大約叫作,深陷積雪脫無計,黃門惡語怒眼瞪,女子困窘身若蟻,公子王孫樂逍遙。
既然無能無力,與其瞎著急當作笑料,倒不如索性頭一歪,雙手往前撲,將頭埋進雪中,佯裝昏倒。
昏倒了,這周遭也就同我沒關系了吧。
小時候阿公查我背書,我常用這一招,家人知道我喜歡裝病,可總歸怕我是真病。每次都是興師動眾一番伺候,我也得以躲過一劫。
聽見旁邊同行的士兵驚恐的聲音:“她昏死了?!?p> 黃衣侍衛(wèi)也沉默了,突然又尖利地吼著:“你們還不趕緊把她拽出來。”
七手八腳,我順利從雪窟窿中拖出,有人用手隔著我臉上的面巾試探我的鼻息,我故意憋著氣,慢慢呼出,制造出氣若游絲的假象。隨后,便聽有人高興地喊道:“有氣兒?!?p> “年紀輕輕,一介女流,顛簸千里實屬不易?!庇腥嗽诟袊@。
我就這么躺在雪地,躺得心安理得,卻聽見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溫和安定卻又字字如千鈞不容置疑。
“扶上車,到了駐地找醫(yī)官瞧瞧?!贝蠹s有些像阿公年輕時的嗓音。
“是,郕王殿下。”可以想象,黃衣侍衛(wèi)大概溫順得像只小綿羊。
“你把你的馬給她換上,這牛車太慢?!边€是郕王的聲音。
“是。”黃衣侍衛(wèi)顫顫巍巍地應著,引來一陣竊笑,我也在心底暗暗地開心了一把,接著便是男人們叱馬踏雪遠去。
既然暈倒,我索性暈到底,由著人把我抬上車,蓋上厚毛氈。
“我的馬借給你們,難道我騎牛?!边@是黃衣侍衛(wèi)的聲音。
沒人回答,只有風卷雪的呼嘯。
“也罷,飛雪騎牛倒也不壞?!?p> 還是沒人回答。
又是一陣搗鼓,我的車緩緩動了,行了好一陣,車隊突然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笑聲,在暢懷的笑聲中,我沉沉地睡去。
許久耳邊依稀傳來市井嘈雜之聲,進城了!
緩緩睜眼,雪停了,樓宇排山般鱗次櫛比映入眼簾,哇,這個陵州城,比起瀛洲,倒也不差幾分。
按捺不住坐了起來,坐在前面趕車的兵士回頭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姑娘,你醒了?!?p> 我故意按著頭,佯裝虛弱,嬌聲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你突然暈倒了。郕王殿下還賜了一匹駿馬,現(xiàn)在我們甩了后面的車隊兩條街。”他得意地笑了,凍得通紅的鼻子亮晶晶的。
管他郕王殿下還是殿上,如今吸引我的是一片市井繁聲。
雖是冰雪天氣,可路上行人并不少。大街上的雪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兩邊店鋪人聲鼎沸,這大約是一條美食街,賣著包子、香煎果子、瓠羹、肉餅、烤羊骨,香味不懼天寒地冷,照樣飄散十里。
“稍等?!壁s車的士兵突然駐車停在道路一旁,跳下車往那人群聚集的地方而去。不多會,回來時他手中多了油紙包著的——
“畢羅。”我驚訝地喊道。瀛洲城中這種食物倒也常見,而且西域商人最喜此物。
“陵州城的太平畢羅,里面有九種肉料,九樣蔬果,九九歸元,太平過年。”說著,士兵遞給我一個。
我接過,遲疑了一下,還是很淑女地掩面輕輕咬了一口,外酥里嫩,香甜適口,人間難得的滋味,太平,這名字果然好,自然是太平日吃的東西,兵荒馬亂料定也吃不上。
“再有十日,便是冬至,吃了這畢羅,各自平安過年吧?!彼皇帜弥吜_吃著,一手握轡繼續(xù)趕路。
我跪坐車后,看著雪花紛然,吃著熱騰騰的畢羅,這番滋味極好,倒不覺寒冷了。
有小童高高舉起籃子向我兜售脆梨、冬棗、炒栗子等,還有小姑娘拿著香囊、荷包、紗織鮮花兒讓我買。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地謝絕了,天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沒點銀錢傍身如何行得通。
吃了太平羅,接下的日子,并不算太平。
到了駐地,其實就是一個比較大的驛館,城里的士兵歡天喜地,做好登記和早已等候的親屬回家了。
郊縣的士兵也不過在驛館歇了一兩日也相伴去了。單只剩我,別無去處,只能待在驛館。
我在路上其實打算好了,準備在驛館住個冬天,再慢慢找住處。
可依現(xiàn)在的情形卻是不能夠的事了,這簡直住不得人。
女舍比男舍要少,屋內差不多便是一個磚砌通鋪,被蓋俱無,許久不住人,墻角盡結蜘蛛網(wǎng),屋內氣味可疑。
飯食比軍營還要差一個層次。怪不得許多人基本都不住,直接住了腳店。一個管事的婆子對我倒是不壞,少不得打點了婆子五百錢,接下來找住處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腳店是無論如何也住不起的,便宜的小客棧骯臟且不安全,雖然有個陸道尋大人可以去求求,可非親非故,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事無巨細頻繁叨擾的。
就快冬至了,聽士兵們說陵州的冬至比除夕還要熱鬧。
走在街上盡是采辦年貨的人群,我孑然一身走著,看著滿街無論窮富,衣冠謹然,我干嘛還要套著這身男人的衣裝,既來之則安之,還是先拾掇一下這副皮囊,再做打算。
御街不遠的小巷子便有好幾處成衣鋪,買了一身月白素色襖裙,一件秋香色兔毛帽兜披風,一只靈鸞銜瑞芝的銀頭釵,就這樣的家常女子打扮,花了我足足兩貫錢。
罷了罷了,陵州人過冬至穿新衣,我這遠道而來之人,也要穿新衣。
冬至那日下午,去香湯館泡澡,全身洗個干凈,順便還讓香湯館的婆子幫我梳了一個雙螺垂地髻,在水霧氤氳中,她盯著我的臉端詳好半天,我都差點以為她看出了我臉上的破綻,沒想到她嘆了一聲。
“這模樣,這身段兒,臉卻毀了,到底是難十全十美。”
“頭發(fā)梳好了?”我問她。
她將銅鏡放在我面前。一年多,我都沒有碰到鏡子,雖然知道自己丑,可萬萬沒想到丑得如此逼真。
坑坑洼洼,斑斑點點,面紋如織,我疑心這會不會就是我的臉,下意識默默臉頰,倒也能隱隱感覺有些許縫隙。
“鳩婆婆這手藝真是鬼斧神工?!蔽仪椴蛔越刭潎@道。
梳頭的婆子以為我在夸她,笑道:“神仙可不敢當,就這點吃飯的手藝,練習熟了便好?!?p> 我調皮地一笑,不置一詞,將鏡子塞給了她,付了錢,戴上面巾便出了這香噴噴霧蒙蒙的香湯館。
出來的時候,感覺整個人似乎清爽太多,灰色凝重的天空擋不住人們臉上洋溢的歡容,我的心情也跟著暢快起來。
冷清清的住處到底是不想去了,不如在街上瞎逛逛吧。
街上的人流都往一個方向匯聚,聽說前方天子賜宴群臣,去得早的還可以一覽天顏。
越國皇帝三番五次巡幸瀛洲,經(jīng)常下榻蘭氏一族的蓬萊山莊,也就是個容貌清秀的中年男子,膚色倒是比一般人看上去要細膩白凈些,這唐國的皇帝怕也如此吧。
自己的皇帝生死都未卜,別人家的皇帝有什么好瞧的呢。
路邊有賣吃食的擔子,我要了一碗熱騰騰的馉饳湯,細細一品餡兒是鲅魚蔥韭,清香滿口。賣馉饳的老者嘶啞地對我說:“我的馉饳兒,陵州城難尋第二個這般的滋味。”
“這是為何?”
“早年我在瀛洲城拜了一頂一的名廚,可惜我太懶,只因為愛吃馉饳,才學得精通?!?p> 瀛洲,南來北往,西域南洋,各種人雜陳,飲食也是蔚為大觀。
“如今瀛洲城沒了,你說說看后來的人還去哪里學?!?p> 在他轉身忙碌的時候,我留下錢默默離開,如喪了家的犬一般,在這冬至夜,萬家團圓之際,我卻徜徉異國街頭。
砰——隨著巨大的聲音響起,上空升起絢爛的花團。這倒和瀛洲城不同,瀛洲城除夕與元宵才放花炮。
花團未滅,轉眼間,新的花炮又伴著熱烈的響聲升空開放,此起彼消,炫彩滿天,眾人歡呼著,可愛的孩子們在人群中不知疲倦地穿梭。
還有步行觀煙火的富家女子,前后簇擁二三十個家仆,聲勢頗大。
我被這些家丁擠到街的一邊,那女子渾然不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煙花滿天,富貴風流。在她眼里家丁都是俯首順從的模樣,她大概永遠不會見到他們橫行霸道的一面吧。
我也無心去跟著人群擠了,我并沒有過節(jié)的心緒,何必湊著一份熱鬧。
站在路邊檐廊下,呆呆看著這明暗不定的煙花,聽見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先生,風大天涼,咱們回去吧?!?p> 扭頭,廊下離我不遠處,也站著一大一小兩人,小的不過七八歲的孩童,扎了兩個垂髫,大的是個年輕人,面容清瘦,半舊的素色袍子,外披一件灰白色氅,看起來是個道士。
他抬頭望向天空,滿空的炫彩在他黑眸中清漾,長眉入鬢,道服輕揚,雖然是樸素之至,倒有龍鳳之質。
這道士聽了小孩的話,持著竹竿,由著這個孩子扶著朝著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竟然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