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沒有尋找住處。”我回身望向初雩先生,很是執(zhí)拗地答道。我當然是沒有尋找更好的住處,因為沒錢啊。
“若是有些辦法,斷不會身居驛館?!?p> 好像傷疤被人揭開一樣,雖然知道初雩先生是好意,可我仍然很難受。
前一刻還是無拘無束的瀛洲城蘭家小姐附身,這會兒初雩先生將我拉到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之中。
此地是舉目無親的陵州城,此時我是歌舞坊的窮教習(xí),住在與天牢相去不遠的驛館中。大約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被打回殘酷的現(xiàn)實都會有妥協(xié)的時候。
“并無他意,我也住過的?!背貊壬⑽⑿α?,輕松的表情好似在回憶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一般。
他吩咐蓬兒磨墨潤筆,自己立于桌旁,左手食指觸摸著信箋,右手持筆,專注從容,寫得極快,
我好奇地湊過去,字都在紅格內(nèi),十分整齊,字體也是一般大小。對于我來說,字體勻稱就算是一手好字。關(guān)鍵初雩先生眼不能見啊。
“你又看不見,如何寫得這么好?!蔽液苁瞧婀值貑柕馈?p> “倒也沒什么,習(xí)慣了便好。”初雩先生一邊將信箋塞進信封,一邊問我,“好在哪里呢?”
“好在——”文縐縐的話我也說不出來,“都是指甲蓋大小,和阿公寫得一樣?!?p> “蠅頭小楷講究的便是工整,指甲蓋大小是最基本的?!背貊壬鷮⑿欧膺f給了我。
“望春門外有座無名山丘,山丘南邊是座尼庵,師太最是和氣,地方也清凈,你拿著我的信給她,她定會將房子租你?!?p> 我接過信封,有些疑惑但并未推辭,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初雩先生的好意。
“哦,尼庵門口是一棵大榕樹,若是你尋不著,對人提起榕樹庵,別人定會指給你?!背貊壬呎f,邊準備放筆,我忙從他手中接過,穩(wěn)穩(wěn)地靠在了筆山上。
“車來了,先生?!迸顑禾嵝训?。
“蘭教習(xí),走吧,今日大約是要下雨的?!?p> ※
馬車車廂內(nèi)我和初雩先生相向?qū)ψ?,蓬兒跟著車夫坐在外邊?p> 初雩先生閉目無語,隨著馬車的顛簸,他白底青面布鞋一下子被衣擺遮住,一會兒又似乎被衣擺重重拋出,暴露在我的目光中。
他一個瞽人,衣裳鞋面卻難得的素凈,不惹纖塵,怎么做到的呢。難道是蓬兒照顧有加,蓬兒不過七八歲,人如其名,經(jīng)常頂著一頭梳了又像是沒梳的蓬松丫髻,估計他也沒本事伺候到這般一絲不茍。
或許——
或許,跟那個趙安安一樣,初雩先生家也有一堆仆婦,可若是養(yǎng)得起仆婦,為什么穿得這般清簡。
哦對了,他是道士,天下道袍都是如此。從初雩先生的舉止氣度,他必然是一個居處閎屋巨宇,卻又視銀錢為糞土的風(fēng)流雅士。
可剛剛他說他還住過驛館,難道他還上過戰(zhàn)場,那么他的眼睛是因為戰(zhàn)爭才失明的?這樣的云淡風(fēng)輕,很難想象揮刀殺敵的模樣。
“到了?!避嚪蛟谕庹f道,也打斷了我的胡思亂猜。
初雩先生似要起身相送,我忙推辭道:“別送了,再會吧?!?p> 掀簾而出,陰郁的天幕映著行將坍塌的土墻。
土墻內(nèi)便是驛館了,有幾個胡子拉碴的老兵在墻外玩著博戲,這兒美名驛館,其實更像是無家可歸士兵的收容所,但凡有些出路的人肯定不住這里。
若是那等無妻無子的老兵殘卒自有安仁院可以養(yǎng)老,我的處境很是尷尬,既無好的去處,又還不到去安仁院養(yǎng)老的年紀,迷迷糊糊竟然在此淹留好幾個月。
初雩先生在蓬兒的攙扶下走到我面前:“蘭教習(xí),明日就去榕樹庵找?guī)熖?。”灰青的天光在他象牙色的臉上投下一層明朗之光?p> “我的錢不夠了,青螺坊的月例要兩個月一結(jié),從軍營中帶回的銀錢早用完了。”我很是窘迫地囁嚅著,隨即又故作輕松地一笑,緩解尷尬。
“無妨的,下雨了。”初雩先生望向天空。
我也抬首望天,一兩滴雨點穿破天幕打在了我的臉上,涼涼的。
“快回吧,別淋到雨了,第一便是不生病?!?p> 我乖順地走向土墻,回頭看時,紺藍色的天幕下初雩先生背手而立,風(fēng)吹衣袍,仿佛要羽化而去。
這個初雩先生,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性格倒是有些像阿公。
阿公待人接物也是禮貌周到,無論窮富,一視同仁,說話小心和善,看著不像是商人,更像是讀書人。
想到阿公,心里一陣絞疼,漂泊若萍梗,觸及的大多是冷漠、猜忌,我得小心謹慎去應(yīng)對,雖然世人看來,我還是荒誕不經(jīng),其實我已經(jīng)很是克制自己的性格了。
阿公說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幫助后面都有利害關(guān)系。我這一文不名,煢煢孑立,也實在想不出初雩先生、鳩婆婆、小豆子、李福,干嘛對我這般好。
離開軍營悄悄留下了我的牛皮水囊作為對鳩婆婆的感謝,怕是抵不過我臉上面罩的萬分之一。阿公的話還是值得推敲,大約阿公是希望我不要心安理得接受人家的幫助吧。
這一夜,躺在驛館冰冷的床上,我輾轉(zhuǎn)難眠。窗外風(fēng)雨大作,墻角還滴滴答答漏雨。雖是季春時節(jié),可夜半依舊春寒料峭,我裹緊薄薄的被子,心中后悔把錢亂花,也不曾想著買一床棉被。
以前身居金屋錦帳之下,也知道有窮困潦倒的人存在,也經(jīng)常跟著阿娘去施舍救濟,更是大言不慚勸那些居食無著、衣不蔽體的窮人要靠自己去改變既定的命運。然而命運真的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嗎,比如像我這樣舉目無親的孤女子,如何去改變眼前的處境。能夠存活下去,不必淪風(fēng)塵墮泥淖怕就十分難得了。
無論如何,我決定明天去一趟榕樹庵。就算是陷阱,至少有個遮風(fēng)避雨之處,哪像這里,風(fēng)霜雪雨,讓人無處遁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