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些時間洗漱,換上了秋從儲物室找出的幾件大小合適的舊衣服。洗去了滿身的汗?jié)n,再換上干爽潔凈的衣服后,我總算是松了口氣?;氐綄嬍?,我看見王億陽和劉風(fēng)還在【沉睡】狀態(tài)中,不出意料。看樣子他們短時間里還不會醒來。
剛才秋一曲拉完,就放回琴去廚房了??辞锼坌殊斓臉幼樱坪跻彩莿傂褯]多久。不過相對而言,我覺得應(yīng)該是我這樣的“新人”醒的更早才對。可是秋不僅比我醒的更早,還看見了我“一邊哭一邊喊媽媽”,這實在是我沒想到的。想著這些,我不由得捂住了臉,我覺得秋應(yīng)該正在廚房里偷笑吧。希望她不要笑得太大聲——至少不要讓我聽到——我祈禱著。
走回床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都好好地疊放在了床邊的小柜子上,應(yīng)該是秋幫忙疊的。旁邊還放著昨天我?guī)淼哪莻€包裹,那本來是預(yù)備燒給父母的上好的線香,不過現(xiàn)在暫時是用不到了。
昨天和昨天之前的記憶不斷涌上大腦,我十分自然地接受了那些記憶,對于我如今嚴峻的現(xiàn)狀,我感受到了些許的壓力。但我很快就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昨天討論的那些內(nèi)容上,與其因現(xiàn)狀而焦慮不安,不如花時間思考破局之道。
正想著,秋站在門口敲了敲門,說:“你不餓嗎?來吃飯吧。”
秋不說還好,她一說起吃飯,我馬上就感覺到了強烈的饑餓感。我來到廚房,看見其中一張大鐵桌上擺著兩個熟悉的大海碗,碗里滿滿的都是剛煮好的面條。幾個盤子里放著醬菜、魚香肉絲、炒土豆絲和糖醋排骨作為澆頭。撲鼻的香味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面條,而秋則吃相文靜,小口小口的。
不過,雖然秋吃相很文雅,但我發(fā)現(xiàn)她吃飯的速度其實一點也不比我慢,甚至比我還快。我吃飯時,至少還要顧及一下面條的溫度,吹兩口氣以免燙到舌頭。但秋吃飯卻連溫度都不試,一口接一口的,完全不在乎面湯的溫度。
“我說,你就不覺得燙嗎?”我有些擔(dān)心,“這面湯少說得有五六十度吧?”
秋從那碗掩蓋住了她整個腦袋的熱氣中抬起頭來,小聲說道:“這不算什么?!?p> 我一下子想到了昨天晚上從她眼中看到的那抹光,小心翼翼地問:“那不成這也是某種特殊的力量?”
“嗯?!鼻稂c點頭,繼續(xù)小口吃面。
“這力量還能這么用?那我什么時候也能用上這種力量?”我一下子激動起來。雖然我昨天吃了不少苦頭,也算是充分認識到淪落到這個世界是何等的不幸。但換個角度看,這種力量連那些自稱“勝利者”的人都在覬覦,至少說明這是相當有用的。
如果我也能盡快掌握這種力量,那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無疑是穿上了一層鎧甲,所以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深切地渴望獲得力量——我可真的不想再遇上昨天的爬山虎了!
但是很明顯,操之過急是不可取的,此時的我雖然對此并不完全理解,但是秋卻很清醒。所以不管我怎么說好話,怎么央求,秋都對使用這種力量的要訣閉口不言,只是說再等等。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在自己感受到這股力量后,再練習(xí)掌控的方法。雖然這要不了多少天,但我卻有些難以忍受。實際上,我內(nèi)心之中強烈的憂患意識讓我連一天半刻也等不了。
可是不管我怎么說,怎么求。一直到我們吃完飯走出防空洞,然后沿著后山的小路走了半個小時,最后來到一條寬敞的公路邊上時,秋還是始終保持著緘默。那副“不管你怎么說,我就是不告訴你”的洋洋得意的嘴臉,把我氣的直翻白眼。
當然,在秋看來,也許她只是保持著慣常的沉默而已,但我能感覺到,在她那副沉默的表情下,還隱藏著一種惡作劇式的竊喜。這讓我既氣憤又無奈,所以直到我們打車來到萬和市城南的那個新城區(qū),我都一直不言不語。
而在陌生人面前,秋向來都是保持著冷淡和沉默的。所以乍一看,我們就像是一對剛吵過架的情侶。在深夜的燈光下,兩人各自無言,搞得半夜拉客的司機師傅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以免挑起爭端。這尷尬而死寂的氣氛一直保持到我們到達目的地才算告一段落。
*
這個萬和市是離我家所在的柳青鎮(zhèn)最近的城市,也是全省的省會所在,向來是人杰地靈,寸土寸金。而近些年萬和市城南新開發(fā)的這個城區(qū),也是作為省政府計劃建立的以高新技術(shù)科技園區(qū)為主體,帶動產(chǎn)業(yè)發(fā)展和轉(zhuǎn)型的新興城區(qū)。
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這里不僅成功落戶了眾多的科技公司和實體產(chǎn)業(yè),為全省提供了大量的就業(yè)崗位,也極大地刺激了第三產(chǎn)業(yè)的蓬勃發(fā)展,酒店、商城、度假中心和主題樂園等娛樂業(yè)和服務(wù)業(yè)也乘勢崛起,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整個萬和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
我這些年雖然一直深居簡出,但也不是瞎子聾子。更何況,我媽媽當年買的房子就在萬和市的市中心。通過把鋪面和房子出租出去的方式,一個月能有兩三萬的收益,這也是我主要的收入來源。偶爾出現(xiàn)退租、出租的情況,我也得去收拾整理、簽訂租約之類的,所以對于市區(qū)的環(huán)境還算熟悉。
不過,新城區(qū)這一帶對我而言是個比較陌生的地方,我很少來這里。
當我們在這片城區(qū)中心地帶的一家名叫“月光”的酒吧門前下車的時候,我不得不為這家酒吧老板的手筆之大而感到驚訝。
這是一家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的復(fù)合建筑,整體設(shè)計充分契合了“月光”之名。不僅大量地運用了銀白色和瑩黃色,還將月亮的各種形態(tài)進行了解構(gòu),滿月、弦月、殘月和峨眉月,這些月亮不同的形狀和顏色被巧妙地組合,在建筑的外墻形成了各種充滿美感的、極具符號性的形狀。
整個月光酒吧雖然有四層,但只分成了三個區(qū)域。地下一層和地上一層被打通了,變成了一個具有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回廊式空間,這里的設(shè)計簡約時尚,極富現(xiàn)代感,多是年輕人聚會光顧的地方。
而地上二層相對來說就安靜多了,這里的裝修非??季浚苡欣吓娠L(fēng)格。而且還搭有專門用來演奏的、面積很大的舞臺。如果不喜歡樓下的喧囂,而是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呷一杯威士忌或者白蘭地,那這里絕對是非常適合的地方。在不遠處的舞臺上,一直會有樂隊演奏,這里最常演奏的是爵士樂,但無論是搖滾、古典還是流行,這里也都不排斥。只要有客人需要,就絕對會得到滿足。
至于四樓有什么,秋也不清楚。那里是只有持有會員卡的會員才能去的地方,據(jù)說整個樓層都被劃分成了一個個包房,里面奢華的很。但秋自己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出入包房的會員,也從來沒聽酒吧老板說起過。主要原因是,這家酒吧有三個出入口,而去往四樓的電梯只有刷會員卡才能啟動——連進出渠道都完全隔離開了,可以說是充分考慮到了會員的隱私和安全。
自然,這也讓四樓的一切成為很多常客口中極具趣味性和神秘性的話題,各種“小道消息”層出不窮,是最適合酒勁上頭的熱血青年們調(diào)侃和吹牛的對象了。
總而言之,這是家非常特殊的酒吧。而這家酒吧的老板,毋庸置疑,也肯定是個頗具能量的人。明眼人一看即知,這里的一切都不簡單。但是對秋來說,這里和大學(xué)暑假打零工的路邊小飯店沒什么兩樣,她就這么拎著小提琴盒,腳步輕快地走了進去。
*
現(xiàn)在的時間剛過零點,無論怎么說,這個時間也已經(jīng)比較晚了。此時此刻,這個城市里的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但我和秋還在酒吧二層待著,在一個離舞臺不遠的桌邊,我和秋各點了一杯酒,就這么坐了將近兩個小時了。夜色越來越深,我從不遠處的窗邊看見月亮漸漸升高,燦爛的銀輝遍灑夜空,天上地下一片明亮。
舞臺上,一只叫“藍星”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這是貓王的經(jīng)典曲目,秋說。雖然是老歌了,但喜歡的人絕對為數(shù)不少。
我對爵士并不了解,以前也從來沒有聽過爵士樂,在這方面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所以沒有對秋的評價做出回應(yīng)。但坐在這里聽了這么久,我倒也沒有聽不下去的感覺。爵士樂——莫如說是音樂——總是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秋說:“這樣的音樂是不會過時的,反而會更加受人歡迎。只有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音樂才是真正的好音樂?!鼻锝榻B道,這支樂隊成立至今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除了樂隊的薩克斯手,其他所有人都已經(jīng)換過不只一遍了。但樂隊的總?cè)藬?shù)一直沒有改變,向來是一位薩克斯手、一位小號手、一位長號手、一位吉他和一位鼓手五個人,十幾年來都沒變過。
我打趣說:“正好少了一位低音提琴,要不你也去試試?”
秋白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秋帶我來這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讓我見見這家酒吧的老板,見見那些自稱“勝利者”的人。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見到他們?!翱磥斫裉焖苊??!鼻镎f。
這些人(勝利者)并不是每天都來,但秋卻被要求盡可能多得來這里,即使不上臺演奏也沒關(guān)系,干坐著也行。這里的酒保全都認識她,她來這里的一切消費全都免單,而且不限時長,想坐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即使是凌晨四點過后酒吧打烊了,秋也可以留下來,不會有人驅(qū)趕她。
這是一種默契,秋盡可能多的將時間花在這里,為的是方便那些人可以隨時來這里見到她。而她卻只能用空等的方式虛度光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然后到點了就回去,和上班一樣。
我注意到秋喝的是蘇格蘭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只加了一小塊冰塊,一點水都沒兌。這么烈的酒,秋喝著竟然毫無感覺,似乎和啤酒一樣。短短一個多小時,秋已經(jīng)喝光了三杯了。可看秋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遠遠沒到她的極限。
“我說,你這么喝酒難道不會醉嗎?”
“你說呢?”秋眼神清澈,意識清醒,絲毫沒有醉的樣子。我意識到這又是她身上的那些神奇的力量在發(fā)揮作用,我只好訕笑一聲,呷起了自己杯子里的紅酒。
樂隊每隔一個小時會有一次時間較長的休息,大約要二十到三十分鐘。這期間會有其他樂隊或者個人上去暖場,秋之前已經(jīng)上去過一次,演奏了《勃拉姆斯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部分選段。
這是首難度很高、表現(xiàn)力也很強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而且,即使表演的只是選段,這曲子的難度也沒有絲毫降低,甚至反而更高了。要我說,在酒吧這樣的場合也許并不適合演奏這樣的曲目。
但秋的演奏確實很精彩,就以我從小接受的古典音樂教育來評價,秋的水平在青年音樂家中已經(jīng)算是出類拔萃的了。所以即使是在酒吧這樣的場合、臺下坐著的是一群對古典音樂(或許)一竅不通的觀眾,秋也很好的將這首曲目的精髓表現(xiàn)了出來。
這會兒,那個“藍星”樂隊又下去休息了。我想著也許秋會再上去演奏一曲,但秋只是對著領(lǐng)班搖了搖頭。不一會就上去了一個拿著吉他的小伙子,自顧自的唱起了民謠。
“你怎么不上去了?我還想聽你拉琴。”我說。
“你懂古典?”秋看了我一眼問。
“嗯?我沒和你說過嗎?”我笑了笑說,“我媽媽是位鋼琴家,我從小就學(xué)鋼琴?!?p> 秋轉(zhuǎn)過身子仔細看了看我的手,問:“你有多久沒碰過琴了?”
“這個嘛……五六年了吧?!蔽覍擂蔚恼f,“不過在音樂欣賞方面,我水平可不低?!?p> “你為什么不彈了?”秋的拉過我手一陣揉捏,說道:“你的指甲修剪的很整齊,手指的狀態(tài)也保持地很好。這說明你一直沒有放棄過鋼琴,你為什么不彈了?”
“哪里……我修剪指甲只不過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而手指的狀態(tài)好也只是我長期打游戲得到了鍛煉罷了?!蔽曳笱艿?,“其實啊,我早就放棄鋼琴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底子也早就沒了?!?p> “你真的放棄了嗎?”秋歪著腦袋思襯了一會,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放棄的原因,但是你就沒有一點不甘心嗎?”
我勉強笑了笑,佯裝喝酒用酒杯擋住了臉。秋那清澈的眼睛讓我有些難以招架,她的眼中有一種力量,我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感受過。那種倔強不屈的眼神,實實在在地傳達出她的性格。
不管是不是命運使然,秋都在鼓著勁不屈地抗爭著,即使是面對這么強大的黑暗世界,秋竟然也咬著牙堅持了一年。不得不說,我其實非常佩服她。
至于秋問我甘心嗎?當然不!我不像秋那樣頑強,我很容易受傷,我很懦弱。這么多年來,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我都克服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但是我還是感到不甘心,我覺得我可以彈??墒?,不甘心又能怎樣呢?我對這樣的現(xiàn)狀無能為力,我面對不了我自己——
接到父母出事的消息時,我就在家里練琴。那天他們是去吃喜酒,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挺晚了,天也一直下著蒙蒙的小雨。事故情況據(jù)說是一輛車剎車失靈,撞上了我父母的車,把他們從十來米高的高架上撞了出來,掉進了河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一直想著:我要是能給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注意安全,那么會不會就不會出事了?或者我和他們一起去吃那頓喜酒,會不會就能避免那場車禍?我不知道,但是從此以后,我就難以正常地彈琴了。
那時照顧我的姑姑、姑父對心理干預(yù)也并不了解,并沒有意識到我的心理問題。等我長大后自己再去做心理咨詢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種毛病早已根深蒂固,難以解決了。
可是,我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音樂,沒有放棄鋼琴。我的家里一直放著大量的樂理書籍、鋼琴琴譜、音樂唱片和視頻DV;我平時打游戲的時候,也向來是邊聽鋼琴曲邊打游戲的;家里的那架施坦威的三角鋼琴,從來都沒有積過灰,鋼琴調(diào)律也從來沒有忘記過。
我只是不能彈琴了而已。但我對鋼琴的熱愛卻從未消減過一絲半分。
盡管如此,每當我坐在琴凳上,我的心里只有翻騰的恐懼和惡心。小時候彈琴時感受到的那種快樂和幸福,早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面對鋼琴,我的手會不由自主的顫抖,我只想吐。
不論我怎么嘗試,我都難以跨越那道坎,難以走出我自己。那沉默的八十八鍵,一直在靜候著我的按撫,但我至今都沒有按響它們,一次也沒。
“我希望你不要放棄。音樂的力量,超乎你我的想象?!鼻镛D(zhuǎn)過頭看著舞臺上那個入神表演的青年說道:“音樂啊,是一種觀念?!嬲囊魳肥亲鳛橐环N觀念存在于樂譜中的。’我們只是暫且將其轉(zhuǎn)化成樂譜罷了。說到底,音樂一直在你心中。”
“格倫·古爾德。”我頗為懷念的說,“沒想到你也知道他。少年時期的我最喜歡他彈的《古德堡變奏曲》,一前一后的兩張唱片,聽起來竟然會相差那么多。那時我央求媽媽給我講解這其中的差異,可她卻說‘不懂的事情,不論別人怎么說也不會懂的’?!?p> “‘不懂的事情,不論別人怎么說也不會懂的’?!鼻锾袅颂裘济?,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可以,我真想見一見她?!?p> “她死了?!蔽艺f。
“對不起?!鼻锵袷窍肫鹆耸裁?,自嘲地笑了笑說,“真遺憾??!”接著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將小提琴收好,說道:“走吧,該回去了。”
接下來,我以為秋應(yīng)該還會帶我去什么別的地方,但秋只是徑直帶我回了防空洞。
按照秋的說法就是: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循序漸進,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的。今天沒有見到“月光”酒吧的老板和那些勝利者,秋一點也不在意,并且也要求我不要在這方面浪費心思。如果有那個精力,還不如把時間用在思考如何驗證昨天討論的那些猜測上去。
對于這些,我當然也是有想法的:想要驗證這些,恐怕需要我們主動尋找這個世界里的超自然力量。而作為這其中的代表,我想首當其沖應(yīng)該是那只詭異的、類人的黑貓。我覺得,我們還需要再跟它接觸接觸——不論是用旁敲側(cè)擊還是單刀直入的方式——一定能從它那里得到最準確的第一手信息。至于到底用什么理由比較好,我還需要再想想……
正當我思考的時候,從秋的房間里傳來了一陣琴聲。那是之前將我從噩夢中喚醒的《月光曲》,我悄悄湊到她房間的門口朝里窺探,看見秋正投入地練習(xí)著。她身前的樂譜架上,放了厚厚一沓的琴譜。
縱觀整個女寢,格局也和男寢無甚差別,只是在門口多了一張書桌,書桌上亮著臺燈,我看見那里放著很多本樂理方面的書和大量的琴譜,我甚至在那里看見了樂團指揮方面的書籍,都是些厚厚的大部頭,看來秋一直在自學(xué)這些。
秋練琴的時候姿態(tài)很是柔和寧靜,和平時冷漠颯爽的樣子多少有些反差。不,應(yīng)該說是反差極大。但不知怎的,我覺得這個時候的秋才是真正的她自己,平時她那冷漠的面具下,應(yīng)該還有一個少女感十足的秋才是。
我沒有打擾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回了房間里。秋當然知道我在外面,我也知道秋知道我在外面,但我還是選擇裝作不知道,悄么聲地走了回去。
聽著隔壁傳來的一首又一首熟悉的曲子,我感到無比的懷念。小時候的我,就是聽著這些曲子長大的。這些年里也多虧了我還時斷時續(xù)地聽,所以還多多少少保持著基本的樂感和耳感。
不過,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聆聽樂器發(fā)出我熟悉的古典樂了。此時真切地聽到那種樂器發(fā)出的真實、有力的聲音,感受到琴弦在空氣中震顫、琴弓劃破空氣,將音樂簡潔明快地撥拉出來。這種熟悉的感覺,一下子將我的過去拉倒了眼前。往事歷歷在目,而物是人非,難免讓人唏噓垂淚。
我輕嘆一口氣,一個人走出了防空洞,在洞口附近的樹林里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夜色深沉,月涼如水,初春的寒氣混著草木的清香和晨露的氣息,隱隱讓人感到一種淡淡的春意。
此刻的夜幕和昨天的似乎毫無差別,但仔細看,卻又感覺處處不同。今天也是滿月?。∥覈@了一聲。滿月雖好,但難免掩了群星的光輝,人家不遠百萬光年的遙遠距離,將百萬年前的宇宙景色傳來地球,卻被這明亮的月光搶了風(fēng)頭,也不知人家會不會有想法。
也許不會吧,我想,畢竟月之神才是東道主。我看著月亮,月亮也看著我。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是有神存在的。
而且,月之神只是月之神。僅此而已——黑貓這樣說道。
這話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這話難道是說:月之神不是我們通俗意義上的神?那么也就是說,月之神是沒有智慧的咯?不,不對。我想道。不是沒有智慧,而是沒有“人格”。我接著想道:祂不是人,沒有人的思維方式和所有人共同遵守的約定俗成的普世價值觀,也即月之神是沒有“人性”的。
可是,這和常人對其他所有神靈的猜想又有什么不同嗎?我開始對“神”這個字的定義產(chǎn)生了疑惑,“神”這個字,到底有著什么含義?這種含義在這個世界里,是否發(fā)生了扭曲和改變?如果有,那差別又在哪里?如果沒有——不,不會沒有的!我想道,不管怎么說、不管從何種意義上看,這樣的世界都是經(jīng)過了改造的、隱藏著的世界。這里的一切應(yīng)該都與原本不同才對。而且造成這一切的源頭,不正是月之神嗎?那么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月之神怎么可能會是通俗意義上的“神靈”呢?至少,這位“神”是真實存在的——不像其他神靈,只能存在于神話當中。
夜幕中,月亮正在漸漸西沉,天空呈現(xiàn)出了最大密度的藍色。再過不久,就要黎明了,我想道。這時,遠處的草叢里傳來一陣窸窣聲和成年男人說話的聲音。他們的身影逐漸靠近,我看見那是外出歸來的王億陽和劉風(fēng)。
“回來了?”我從黑暗中出聲。
“哇!”王億陽嚇了一大跳。劉風(fēng)顯然也嚇到了,只是他沒有叫出聲來。
“我的媽呀!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大兄弟!”王億陽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劉風(fēng)卻很快鎮(zhèn)定下來,只是對著我點了點頭。但看得出,見到熟人的他似乎開心了不少。
他們是否已經(jīng)掌握了月之神賦予我們的神奇力量了呢?我突然想這么問問,但又覺得太唐突,只好作罷。
“你怎么又和那個假小子出去了?”王億陽拍了拍我屁股下的這塊大石頭,靠坐著說:“我說你明天還是和我們出去吧,跟著她能干些啥?”
我笑了笑沒說話。關(guān)于那些推論,我并無向他們泄密的打算??扇绱艘粊?,我也就和他們沒什么好說的了。所以與其說些廢話,還不如保持沉默。
“小兄弟,昨天看到你,我還真的嚇了一跳,沒想到你也來這里了?!眲L(fēng)從口袋里掏出煙來,給我讓了讓。我擺擺手說不吸,接著他們兩個人就相互點上煙吞吐起來。
“咂吧,咂吧。”煙頭上的紅點一明一滅,像極了我夢里的那些信號燈,我不由得移開了目光。
“真是想不到啊,劉哥。這幾個月我還常到你店里買東西呢,沒想到你早被影子換了?!蔽覈@了口氣說,“到頭來,我們竟然在這里相遇了?!?p> “是啊,世事難料!”劉風(fēng)搖了搖頭,拿著煙一陣猛吸。
“嗨,說這些干什么。事已至此,我們只有想辦法快點回到正常生活里去?!蓖鮾|陽大聲說道,“一想起我被冒名頂替了,我就一肚子火——用我的身份、花我的錢、睡我的女朋友、還想要我的命!我說這鬼影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個影子而已,光線被擋住形成的自然現(xiàn)象,怎么就能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呢?你們想的通嗎?”
“事情都發(fā)生了,我們還是想想該怎么辦吧。說這些有的沒的干什么?”劉風(fēng)幾口抽完一根煙,扔到腳下踩滅了。
“想了這么久,也沒見想處什么辦法來!”王億陽嘟囔了一句,又繼續(xù)抽煙。
對于劉風(fēng)的想法,我感到有些難以認同。搞清楚這些事件發(fā)生的原因是有必要且很重要的,如果無法搞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我覺得我們恐怕是打不贏這場戰(zhàn)爭的。
看他們倆一籌莫展的樣子,我心里有些不忍。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決定稍稍給他們點提示,也算是給他們指個方向。至于他們聽不聽得懂,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我覺得吧,凡事都有個前因后果。還是先搞清楚了‘為什么’,再去想‘怎么辦’的好?!蔽艺遄弥~句,“再說了,現(xiàn)在你們又找不到方向。與其整天跑出去瞎逛,還不如好好想想這一切的起因呢!”
“那你想清楚了嗎?”王億陽不耐煩地說。
“……沒有。”我假裝尷尬的搖了搖頭。
看來他們沒有聽懂!我想了想,沒有再做進一步的解釋和說服。
一方面,關(guān)于我和秋所做的這些猜測,目前也是只停留在猜測階段,并沒有得到驗證。到底正不正確,我其實也沒有把握。
另一方面,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推論還有一個很大的漏洞,或者說是未解之謎:那就是影子得到靈魂的方法。從我們的推論來看,影子可能是通過某種方式得以和某種力量締結(jié)了契約,而這種力量——雖然秋還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覺得可能就是黑貓所說的月之神。
可是,即使知道了這一切都是月之神搞的鬼,但影子又到底是通過何種方法做到的呢?這個契約又到底有哪些條款呢?這些全都是未解之謎。不解決這些問題,我想我們是搞不清楚一切的成因的。
因此我意識到,現(xiàn)在對他們的提點只能適可而止。如果再堅持下去,我恐怕就得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解釋一遍了。
“那不就好了?”王億陽朝我翻了個白眼。看來一點也沒領(lǐng)情嘛!我暗自苦笑了一聲。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我們天南海北地閑扯了一陣,天色漸漸變亮了。當東方的天際浮現(xiàn)出魚肚白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竟然還不到五點。
灰白色的天際將深沉的夜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最黑暗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天空中的群星漸漸消隱了,月亮的光輝也逐漸變淡變暗,不再引人注目,東邊的云層浮現(xiàn)出由深藍到淺藍、再到淺白的漸變色來。
晨露在樹葉上凝結(jié),山林間薄薄的霧氣開始散去了。不知何時響起的鳥鳴聲,變得逐漸密集起來,鳥兒振翅的聲音不絕于耳,山林變得熱鬧起來了。
我開始感覺到了困倦和寒冷,我坐著的石頭上也浮現(xiàn)出了濕意和涼意。天正在變亮,天邊的云彩漸漸顯現(xiàn)出一種淡粉色來,沒過一會,云上的紅意逐漸加深,金色的陽光將最東面的云朵照的一片燦爛,快要日出了。
我意識到自己能保持清醒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越來越困倦,眼皮越來越沉。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兩人也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連手里的煙都快拿不住了。
于是我趕緊招呼大家回防空洞里,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得在初春的山林里睡一天了。走進防空洞的那一刻,我回頭望了一眼東方的天際,看見燦紅的云朵布滿了天空,金光已經(jīng)照亮了天際,而月亮淺白色的輪廓已經(jīng)幾不可見了。
真可惜啊,我想,差一點就能看見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