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盡處
魔七坐在大水邊上。
他現(xiàn)在叫劉振奎,出生在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名字是甘露村。
甘露村這名字有一個別名,別名出現(xiàn)在正名之后,一直尾隨著它,干澇灘。不是干了旱了就是多水澇了,時時的需要水還存不住水,水好像是那命懸一線的線。
就是靠天吃飯。
原先村里有三口井,南井,東井和西井。
南井東井還在,已經(jīng)沒有人去那里打水,都被石條覆蓋泥土掩埋上了。不缺的是石頭,就是用石頭蓋上井口,你先獨眠,我要到外面的夢境去看看。
人們的生活也許就是活在一個夢境中或者是一個心中。
這夢境是我們所有人的夢境,這心也是一顆巨大的心。
我們并不覺得,也被告訴不用去覺得。不用去覺得,是問題也是答案。覺得了又能怎么樣呢,還不是還要在這心中夢中。
有些人一直去覺得,包括為什么不用去覺得。逆行的行者,總被沖撞得歪瓜裂棗,支流之后又回去主流,當(dāng)成沒有發(fā)生過。
西井是一個甜水井,甘冽而清。人不總甘冽而清,如果是外在的而不是內(nèi)在的,不是一直從內(nèi)向外涌流的,就不總是清而甘冽。
長久的居住就會產(chǎn)生恩怨,如果不是用清而甘冽來化解,恩不是恩,怨就是怨。反正有人往井里扔死貓爛狗了,死貓或者爛狗污染了那口井。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前人打井后人飲水,喝水不忘挖井人。
污染了的井不是水井,是心,有一有二有三,什么都往里開始扔。劉振奎的父親怕那口井有不小心的人在那里出個事故或者當(dāng)成水井跳井什么的,就讓他的大兒子二兒子推來土和石頭來填嚴(yán)了那口井。
那口井不再是井,雖然曾經(jīng)甘冽而清過。
在水井好的時候,那里總有打水的人。用很長的井繩鎖住鐵桶往上提水,本村人和路過的外鄉(xiāng)人喝了都說那口井的水真好。
填井是很晚期的事情,這也足夠劉振奎不用再深深地顧念那里。那時人們用上了機(jī)井,有了自來水,不用再去提水擔(dān)水了,方便多了。
方便是生活的一個代價,正像后來越來越多承受的。
鐵桶盛滿了水,卻無法再提上來。不管是什么原因,這種情況很多,需要把鐵桶撈上來。
有當(dāng)時很快就撈上來的,有兩三天還不見蹤影的。
井繩上綁個朝很多方向開叉的鐵鉤子,一朵花盛開,去漫無目的地接觸并恰好勾住鐵桶的提手。手電沒用,井太深了。
撈不上來,突發(fā)奇想的劉振奎一些叔伯哥哥和自己的哥哥決定把劉振奎松到井底去,帶著個手電,就近打撈。
沒有商量,劉振奎個頭最小體重最輕。
腰上幫上井繩,不停地往下去,井口越來越小,光亮比一面女生偷偷用的平時裝在褲兜里的小圓鏡子還小,也越來越冷和潮濕。冷不是最冷的冬天,是全身濕透放到晚秋后半夜的曠野里去,衣服成了鐵衣。
潮濕不用怕,劉振奎覺得他自己成了自己的一個呼吸,呼吸是一個懷抱,這是唯一當(dāng)時覺得的溫暖。他拒絕把冰冷和潮濕聯(lián)系起來,潮濕沒有錯。心在頭頂跳動,因為頭頂最接近井上面的人伸出來幾乎頂在一起的頭顱,像雜草。
井壁上黑藍(lán)的苔蘚非常可口,盯著他,最怕的是它們會突然動起來。它們只是一些眼睛在說話,什么眼睛都有,張開著卻故意閉上。緩慢緩慢地動,后來拋給他一條紅色的鞭子。
他停止了呼吸,他不用呼吸,他被呼吸包圍,呼吸給他驚悸過度的沉睡。
終于把鐵桶撈上來了,上來的時候他還沒忘記提著斜斜的半桶水,他提不了一桶水。水一離開水面就提不了一桶水,只有半桶。
他大病一場,那些讓他下井的哥哥們都遭到了呵斥。
中間有將近二十年。
非常模糊的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他長大了,但他還是個孩子。
二十年那口西井已經(jīng)看不出當(dāng)年曾是一口井,成了路。
他是填井之前外出的,他無法計算時間,按時間是井填之后出來的。他是兩個人,一個他大病一場后代替他活著,他二十年之后又接替活著的他去活著。
這中間竟然沒有被發(fā)現(xiàn)。
是他掩飾得好,還是他沒想過掩飾,就那樣生活著了。
愛更多的是悲涼,養(yǎng)育就是養(yǎng)大,你想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也許這不重要。在養(yǎng)育和反哺之間也許不用多想,有些事情已經(jīng)刻在心里了。
沒有人專門和想法生活在一起,怎么活的才是可以擺出來的東西。
和你在一起是和你這個人在一起,不是和你的心,要求多了心才慢慢加進(jìn)來,但這還不是你,不是完全的你,你腦子里的那些東西才是你。
現(xiàn)在劉振奎腦子里的東西就是我。
沒有一個人是完整的自己,情感意志理想和生活統(tǒng)一在一起。
小船被浪推著飄轉(zhuǎn),這一浪和那一浪,波浪越現(xiàn)實越無力,大海成了干地。
我是他的內(nèi)心的秘密,他應(yīng)該不知道,他有時候是我,有時候完全不是我。
我怕他最后成了我的異鄉(xiāng),我是他的過客。
過,是經(jīng)過過,這永遠(yuǎn)改變不了。停不下來,離開他的時間越來越長,距離越來越遠(yuǎn)。
這一片大水就是岸邊,我是誰,為什么在這里,這是停不下來的理由。
路不是鋪好了才去走的,而是走才有路。
世界是一層衣服,將要漸漸地舊下去。心是一個山洞,有些意思蘊藏在那里,或者還有足音停留在那里,沒有邊際但有盡頭。它也有笑容,那些山水美景善人嘉事,力量,智慧和永恒。
沒有單獨的存在,存在在那里叫智慧永生和力量。全部就是一部分一部分就是全部。有此就有彼,大水有岸,我要去前面看看。
魔七往前走。
走一步“前”就退一步,退一步其實就是前進(jìn)了一步,補回來一步。
那是我走在了自己的心里。
心是我所有的方式,是我的地方,不是我建造了這個地方,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地方。那為什么人并不相同,原因是心里有什么。
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沒有是來找什么的?一個想法,一個理由,解釋我這二十年,我和他。我為什么活著?
現(xiàn)在我不是他的生命,但他是我的生命,否則我沒有落腳的地方。生命在他那里,但生命誰都有限,如何延長呢?不是延年益壽,也不是一百多歲七八百歲,而是長長久久。
要把有限的生命放到無限的生命里去,只有這個方法。
大水還是大水,但我覺得日漸干枯,干枯也就是萎縮下去。這么一萎縮,也跟著什么都變小,虛幻的盛大變成細(xì)密的弱小。
我是劉振奎的生命,也許只是一部分,表現(xiàn)不出來的一部分。卻荒涼下來,所在之處是一個不是盡頭的盡頭。大水先是一個水洼,后來一個水點,水點也消失,什么都化在了虛無之中。
虛無存在,只是他內(nèi)心的一片地方,我什么都沒有,他那里,極密的心處也什么都沒有。
但應(yīng)該是有的,應(yīng)該有,像實在一樣的有,必須有。
關(guān)注的那一粒種子還埋在看不見的土中,我期待它長出些什么來,給我以滋潤的啟示。
要不就會渴死。
我是劉振奎死去的那一部分,后來大病一場的時候也被喊過魂,說是被嚇著了??晌一夭蝗ィ耆拿月妨?,在曠野流浪了將近二十年,荒無人煙。
有一天“種子”動了一動,我特別要追求和在意的。
按照生物學(xué)的課本,沒有水,沒有陽光和土壤,種子生長不了。種子有,生與俱來的有,我就是那一棵種子。土壤是他的身體,前提是他不能忘記這里。
空氣是心的透亮,勻出一個空間來。
只有陽光是祈求不來的,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回到他那里去才有機(jī)會。
要命的是他從來不看我一眼,早把我忘記了。
“如果你不認(rèn)得另外一個你,你就不是你自己?!?p> 我們一定接觸過類似模棱兩可的話,越不可捉摸越顯得高深,非要去明白。這可能是境地中的一句話,暈暈乎乎的明白又覺得不明白,不明白還明白一點。缺少一把鑰匙。
劉振奎不是穿著假制的黃軍鞋,卷著褲腿,風(fēng)里雨里勞作的人,這樣的農(nóng)民正在消失。農(nóng)忙時急急火火地回家耕種和收獲,農(nóng)閑時則出外掙錢,男耕女織的生活方式正在沉入歷史。
少有抬頭望天的時候,望的時候是因為正在嘆息。
但他不朝我望一眼,他忙不過來無暇顧及我。
認(rèn)真的生活是生活的全部,有飯吃有衣穿還要有錢花,掛在脖子上的石頭,到老都解不下來。
我是他的另一片天空,正在灰暗,我想回家,回到他那里去,走到了盡頭,一片灰暗,或者我是瞎子。
相同的絕癥正在瘋狂的溝通。
只要他轉(zhuǎn)過身來我就會轉(zhuǎn)過身去。
感謝“四兩雨”及時下起來了。
雨不是論兩的,可那一天是。
四兩雨是雨,但停在天空,雨看著是驟然嘩嘩地下著,但只在中間的一截,好像那一塊那一圈無限的透明和有吸引力,不上也不下。不知道雨從哪里來,也看不明白落到哪里去了,在兩個邊緣之間不停地下。
“這是四兩雨?!眲⒄窨牭脹]錯,是父親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不是四指雨,也不是四天雨四個時辰的雨,四個方向上的雨。
他想轉(zhuǎn)身卻轉(zhuǎn)不過去,把自己的腰轉(zhuǎn)疼了,醒了。但在下一秒他又看到了雨,在雨之前他感到了濃重的潮濕,深入骨髓。他站在井邊,有一部分雨灌進(jìn)了井里,黃色的井水非常迅速地漾上來,漾到距離井口井臺還有一鐵桶的尺度上就停住了。
水面上飄著貓狗雞鴨的尸體,爐灰渣和塑料袋,爛掉的杏果以及牛的眼睛。
這不是那一天,那一天的水井沒有這么多的臟水,井水看起來清而甘冽。劉振奎懸在井的通道中,上面污濁看不見雜草一樣的井口,下面通亮。他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但他故意繞開不朝那個方向看,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這是四兩雨。”聲音說,很像他小時候的聲音。
回到劉振奎身上,或者身邊,我發(fā)覺什么也做不了。說話他聽不到,一切的家什物件哪怕一根雞毛也拿不起來,只有行動是自由的。
我的就是他的,我的想法做法就是他的念頭,在沒有水的水邊,我還是天天想,什么都想。
人們說,劉振奎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