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連橫五人對望一眼,他們的心在這些問題上顫抖。
他們感覺到一塊一塊石頭砸在“地”上,他們聽多了見多了這些疑問發(fā)問,雖然沒多少驚悚,但分量還是實質(zhì)性地落在他們坐著的地面上。
畢竟他們不是人,一直死心塌地地有人的感受,但他們不是人。
他們想是人,做人多好,現(xiàn)在有徑直的路通到人類面前,可是只是羨慕。他們不能夠那樣,筐子是筐子芹菜是芹菜,這在一開始就是那樣分派的,如果真的是人,他們不敢打準就一定跳得出來,說不定那些疑問還要更多。
他們知道這些疑問,曾經(jīng)被多少人呼喊過。
他們慶幸自己的存在,“心里有人”或“有人在我心里”,才這么長久地活著。
第二個目的地,史家莊。
史家莊沒有古跡和傳說保留下來,一直隨著各種變遷蒙頭大睡。
看城鎮(zhèn)的風(fēng)格和里面人們的舉動語調(diào),當是二十一世紀初代,徹底的遺忘忘本,假神在高空驕傲地哈哈大笑。
疑問,可能消滅在疑問當中,事情過后疑問又被別的疑問淹沒,回到現(xiàn)實本身。
對不起,一位母親對孩子們說,說過之后就離開了醫(yī)院。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幸福,她不能是被吞進血盆大口的引線,使全家傾家蕩產(chǎn)。她回家吃齋念佛,度過了余生。這是一位偉岸的母親嗎?似乎是的。
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其實不是,但無法真的說不是,問題是在哪里出了毛病,不能一針見血也不能視而不見。生存都是對的,活著才有希望,是生存的方式不對,把重要的不重要了,不重要的反而很重要。
連翹幾個人無法深究,他們只存在一面中,要不是把一件東西帶回去,他們也來不了這一面。他們無法縱橫全部,開不了藥方,就算明白這只是一個過程,是較量的一個前奏,讓表演的全部登臺,但中間的是是非非和是是非非中的是是非非應(yīng)在具體的人身上,那就是悲劇,是看為平常的悲劇。
悲劇不再悲劇才是悲劇。
有些錯誤是意識不到的,康家的“有容”儀電設(shè)備廠是好單位,統(tǒng)計科的小峰工作認真。最近因一些生活小事被孤立起來,被下達了留用三個月以觀后效的處分。后來偶然一次聚會借著酒意,被一位老員工點醒,“工作一定要認真,但不能太認真?!?p> 小峰也對領(lǐng)導(dǎo)說了對不起,說自己不該自作主張什么都往上報。日后逐步成熟起來,飛黃騰達在所難免。
犯錯不可怕,難得的是原諒自己,不要背著少不更事的包袱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小峰是個好青年嗎?也許是的。
小江說我不能原諒,不原諒整個世界和周圍的一切,我什么都沒有了,他們卻還有卻更有,我要報復(fù)。他揣著刀子出門的時候,沒有人說一句話,就如一位同學(xué)倒下死了,同學(xué)們該拍照的拍照該聊天的聊天,那不管他們的事。
什么關(guān)我們的事?
溺愛一步步把孩子變成廢人,“我終于失去了你,在忙忙的人海中?!鄙蠈W(xué)做作業(yè)玩耍,怎么樣才是觸摸他們的心靈?不能面對苦難,不能同情弱者,不能包容他人的無心之錯,不管有多少兒子都將是孤家寡人。
進一步又進一步,這些能解渴嗎?能阻擋歷史大潮的腳步嗎?就一定是對的嗎?是什么人在操縱這個方向?我們真的被關(guān)心過嗎?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關(guān)心?
沒有人可以輕松地說,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簡樸和自由。但別人讓你要,妻子孩子要你要,不要都不行。
沉重如累累巨石勒在腰間,有一天就是粉身碎骨遭遇滅頂之災(zāi)。
仍然被罵做:這是一個廢人。
貧富和物質(zhì),這是懸在心上直不起腰蹲不下去的一組利刀,任意宰割。
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拿命去博,用廉恥去換,不健康的娛樂才乘虛而入,歪理邪說夸夸其談,我們有病了。
有些什么人在我們看不見的高空哈哈大笑。
在城郊邊緣的一條河邊,已經(jīng)枯竭的河邊,立著一塊石頭。石頭年歲陳舊,也坑坑洼洼,不見得它就甘愿被剝蝕,一定是戰(zhàn)斗留下的痕跡。有些地方光滑,大人拾起孩子就能放上去,讓孩子在“立石”上站站玩玩高聲叫嚷一番。
孩子不知道但大人們知道這“立石”有些來歷,很久就在這里了,老人的老人都說不明白怎么來的,歲月就是來歷,說不明白是本來無須明白的。讓孩子上去撒撒歡沾染一些什么氣,保佑孩子平平安安。一些被歲月遺忘的老樹掛滿了紅布,祈求這樣或那樣的愿望,甚至一些古老的橋也叩拜燒香,都是一樣的道理。
立石有多處鏤空,自己帶來的,不規(guī)則的大或者小,石頭不到兩尺的厚薄。長有三四米,從來都是望著河邊,看著什么也不像,也什么都像。沒頭沒尾巴沒脖子,是一只獸,經(jīng)過了折疊;是曾經(jīng)的人,兩個或者三個在飄飛或者打斗時摁在了石頭里面;是異獸異人經(jīng)過某個玄異之地的時候被施了法,或者是一種對話的形式,現(xiàn)在形式被形式禁錮,那些話語不得不古老。
三尺之地,是一個范圍,是一個人旋轉(zhuǎn)一圈的興高采烈或者站起來又蹲下去的不勝唏噓。意思是曾經(jīng)這樣過,人的比喻是人是參考諸多事物的尺度,如果不是人們將失去更多。而眼睛又不能總盯在人身上,還要有環(huán)境,包圍是被什么包圍,認真是對什么認真。
連系說就是這里。
他們等。等一種天氣,首先要黑,月黑頭加陰天的黑,黑似乎著意要濃聚到這里來。時間要對,在后半夜,睡著的人們已經(jīng)睡著,沒睡的人們熬不住了,困意就在不遠伺候著。還沒到早起的時候,掛在心上的事體模糊著還沒有晴朗。
下雨了。
雨是一種解脫,下雨就是理由。狂風(fēng)大作之后,雨下得有滋有味,噼噼啪啪的提醒。下雨了,咕噥一聲,轉(zhuǎn)個身再次進入夢鄉(xiāng)。或者一直在夢鄉(xiāng),只是到了路頭看了一眼,外面下雨了,沒轉(zhuǎn)身就回到了來處。
沒睡的就睡了,因為下雨了,沒有比下雨更好的催眠。
心里記掛著早起有事的人沒什么事了,雨夜就是狼在守門,里面的別出去外面的別進來,在生命中呼吸。
雨一直在下,和開頭一樣緊,和松散一樣漫無邊際,沒有盡頭才是安眠。
不要電閃不要雷鳴,就是沒有戰(zhàn)事沒有傳聞,好像老天發(fā)怒,示威和宣傳什么似的。
站在三尺開外,立石不再是立石,而是一堵石墻,石墻很軟,可以在上面寫字,畫在沙灘上。
有一個手指頭在上面寫字,寫的字是他們熟悉的“似是而非字體。”后面寫著,前面的字就消失在沙灘里面了,他們記住了這一出,把字印在腦子里,如果假裝有腦子。
后面還有一出,這時候立石是一面鏡子,有一個人彎著腰在地上用指頭畫字。有一群人圍著他,圍著他的一群人也圍著一個女人。這人直起腰來,對那一群人說了一句什么話,于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
字還是似是而非字,這次卻不認得了,連城他們不知道為什么不認得了。
有些字是鎖住的,那些字的意思出不來。
這是另一種情況下的疑問,發(fā)問了,問回到了本身,就是去了問的問處,似乎一切照舊,但沒有照舊,而是照新。歲月新了,留意在這里,疑問就成了路,答案就在腳下就在心上。
沒多少一會兒,立石還是立石,回到了原狀,只有雨不停,雨已經(jīng)沒有意義。
鎖住的字沒有意思,它們在它們的意思中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記住的字記住的意思,開頭指頭畫在墻上的字和意思,也變得動搖,一個意思有了幾個意思。
不是。
我也說不是。
這不是那件東西。
幾個人在三尺之外消失。
連哨他們不是消失在雨夜,而是消失在立石之中。
再看看,再觀摩一下是不是那件東西,五人走進一道長廊。
他們發(fā)覺他們迷路了,是明知道迷路的迷路,道路一直一模一樣的伸展,后來干脆沒有前后。長廊上有花窗,看見廊外的屋宇殿閣,花樹和草地的一角,也有鳥籠子掛在廊下,而且有月亮,雨還是他們進來時候的雨。
有雨,有月亮,還有一個白衣人身上沒被打濕,總是剛剛一腳跨進廊外的一個廊道。脅下夾著一把油脂雨傘,沒有拿出來用。只要往花窗外面看,就能看到白衣人的背影,剛剛轉(zhuǎn)身步入另一個廊道。
快要心不耐煩的時候,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們看到了他們喜歡看到的,前面不遠有一個人坐在廊道下正在俯首寫這什么,就是車上寫《七門》的那個人。
“你在這里?”連哨喜出望外外加情不自禁。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搭話。
寫字的人抬起頭來。
或者是因為“你在這里?”這句話,或者是寫字人抬起頭來這個動作,或者都有或者還因為別的什么,他們相逢在三零三四列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