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南山
有一座山叫南山。
可能只有我們村叫南山,因為就在村南,中間隔著一條小溪。
村莊是個坡嶺,遠處看也像一座山,比南山低得多了,猛一看上去綠樹掩映整個村莊,
下雨的時候四圍都是煙霧騰起,很有靈氣。
村名叫甘露村。
人小見山人大見海人老念天,從小就喜歡南山,山是我說話的地方,那里藏著我的心事。地多的時候,山地就在山的左山坡,山坡地種得最多的是地瓜。
那時候人也多,一哥二哥三哥我五弟姐姐妹妹,加上父親母親九口人。
前一天,我和弟弟去山地芟地瓜秧子,涼一涼地,等著第二天刨地瓜,把地瓜擦成片曬在地里,只等著干了來收地瓜干就行。
和弟弟一起干活,歇歇干干就干完了活,瓜秧子團在一起堆在地邊上或溝壟里。
說話和凝望南山是常有的事,這時候大多數(shù)是日暮,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
就央求弟弟和我一起爬爬山,他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不去的原因是累了。
自己去。
站在山頂遠眺的感覺很美麗,什么都美麗,山外還有山,山溝中有村莊和人煙。山嵐和炊煙給人無盡遐想,人和房子都比我小,拖拉機走半天還在山坳中。四面都是山,東南西的山和南山挨著很近,像擺在秫秸篦子上的饅頭。
北面的山很遠,隔著一道明溜溜的河,河叫汶河,山是徂徠。
天早的時候,能看清北山上石壁中的松樹,各種輪廓的山石。在北山的一角,西北方向是很出名的泰山。
敞開小小的胸膛讓山風吹來,是觸摸,也是說說話。
這時候我一點也不內(nèi)向。
我不會說話,不怎么會說話,說話是一件很苦難的事情,說不出話來,說也是在心里說了。不得不說的時候聲音很蚊子,神態(tài)很別扭很費力,經(jīng)受一種折磨。往往采取的方法是低下頭假裝沒被人看到,其實也是不想看到別人。
每一個人在我都很巨型,也很陌生,我不認識很多人。
走近的時候沒有發(fā)覺,矗立在眼前的時候措手不及,把準備好要說的話都打散了。
那時候每一個人都背著一個黑匣子,話不是自己說的,從匣子里發(fā)出聲音來。人是透明的,黑匣子或者在身前或者在身后,四四方方的黑匣子。話早就準備好了,想說的時候,就恰當?shù)赜幸痪湓挶磉_出來。
許多年之后回首往事遇到了難題,我一直沒有話匣子,沒有這方面的記憶。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場景之下,描述就會不同。往事是一個圓形的亂麻,怎么看就怎么不同,丟失了角度。只有痛苦是一條線,連著心脈,線是血的顏色。
南山和我沒有遮攔。
有一天我醒了,從前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很晚,都已經(jīng)六七歲了,自己在門前的土堆上拿著一個做菜的鏟子玩土,聽到有門前經(jīng)過的兩個人說話,一個說做什么去了,一個說在山上做活計。
山在哪里?我沖口而出。
哈哈,山就是南山。
不是非常強烈,但自己想知道自己在哪里,這里不是我的地方,只是經(jīng)過。
國、省、地區(qū)、縣、公社、大隊,東西南北,地形地貌,州洋經(jīng)緯,宇宙天空。南山的印象一直不能磨去,天空很低,房子很小,山脈森林大海才藏得住東西。月亮不是月亮,是月牙形的漏洞,看清楚天空背后的世界,無法有天空就沒有了一切。
和山的對話都和傳說有關(guān),不太現(xiàn)實的遠古。離開了現(xiàn)實,日子才叫日子。當時對日子也沒有感念,一切的必須都是壓抑。
是生活不太好。
現(xiàn)在想想也不是不太好,已經(jīng)不錯了,所謂不太好是達不到自己的要求。
沒有餓過,家里總有吃的,不是揭不開鍋。長大了之后為了健康,也為了體驗,使勁餓過自己,才知道當初是那么幸福。父親有手藝,他是石匠也是醫(yī)生,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哥哥。
現(xiàn)在知道他的石匠藝術(shù)并不高明,很一般,在全村靠石頭生存的時候卻也沒有低到哪里去。石窩是深深的窩,在下面找出石脈石梁來,用各種手段把石頭鑿開,搬到平地上來,等著車來買石頭,賣了石頭就有了錢。
錢就是食物和衣服。
最高興的時候是放學回家,竟然是白面的大包子,一頓能吃七八個,狠狠的滿足。吃食上的滋味大約在那個時候就用盡了,現(xiàn)在想想還是好吃,因為那是父親掙的母親做的,可以放開吃,和兄弟姐妹一起吃。
吃的時候要喝水,白開水我們也叫湯。
不敢很喝,卻終是忘。喝得多的時候家人會拿眼睛望我一眼,各種各樣的眼神,一眼就夠了。眼睛里的意思沒法翻譯,反正都是為我好。明白了假裝不明白,湯卻不喝了。
如果是晚上,更不敢喝湯,但那時候總是渴總想喝?;蛘哂袝r候破罐子破摔,或者等著奇跡出現(xiàn),今晚不會那樣的。
可是每晚都一樣,尿床。
真的就把床尿塌了。
是土坯的炕,要換成木床。拆炕的時候我睡覺的位置下面是濕的,腥臊難聞,土坯都不再是原來的本色,被一泡尿一泡尿的改變不再是它們自己。它們沒有怪我,它們的語言我很熟悉,親切而不陌生,連嘆息都沒有,長在我身上那么不分彼此。
它們和南山是一伙的,是我的身體??戳艘淮紊骄褪呛芏嗪芏啻?,能飛翔著看遍所有,甚至一草一木一塊山石的變更,風來的時候,雨來的時候,它的感受和滋潤。不飛翔時就在心里存著,有多少人上山都知道。
很多年之后也能夠聽到上山的人都說的什么話。
只有我自己知道。
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爬山看景,我只是看望它,也借此回避一下現(xiàn)實?,F(xiàn)實裝在褲兜里,發(fā)霉得很,拋出來就煙消云散了。
你要走了。
是的,我明天就走了。
我也反回來對五弟說,你要好好的。
他說,一定好好的。
好好的,那時候的意思就是聽話,聽大人的話,大人的意思只有兩個人,父親和母親。另一個意思是長志氣,不求依賴,奔出一個前程。前程很具體,住在城市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穿不講究,主要是吃好。
有一段時間的職業(yè)選擇就是做一名廚師,在切肉,當然是熟肉,沒人看見的時候偷偷往嘴里塞幾塊。
長志氣,是經(jīng)常對弟弟講的話。
他是平板腳,好像平板腳不能負重,也走不了多少路,沒有足弓,走多了就累。每過了年走親戚,最遠的大約有將近二十里地,在泰樓鎮(zhèn)的西邊,叫司嶺。不知道這名字的由來,總想從別人嘴里聽到一些傳奇,但他們的回答很叫人失望,司嶺,這里就是一片嶺啊。
那里是嶺,身后是洼地,左前右也還都有嶺,它自己不過是微微凸起。司呢,司是掌管的意思,一定和管理有關(guān),有人或者有神在掌管這片嶺地吧。單獨把這地方司起來,一定有什么秘密存在才對。
別人會說,就叫司嶺,是你想多了。
我正想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先我一步運行到了前方,去的時候的司嶺的前方回來的時候家的前方。我總和他在一起,至少和他在一起,或者還有哥姐弟妹在一起,我和弟弟相差兩歲。
五弟總有辦法,說話不怵頭,讓路人,騎自行車的或者運氣好還有拖拉機,讓他們捎他一程。他在前方等著我們或者我,走近的時候他一臉得意的笑。
那時候很羨慕他,但也有些不屑,總覺得不對,不很對,哪里不對說不出來,也就聽之任之。如果往往如此,這就是品行,習慣會悄悄改變一個人。
那次五弟很給面子的一起上了山,說了很多話,什么話都忘記了,意思都落到了心里,至少沉淀在了我的心里。
也從提過舊事,他還記得,只是也記不住什么話了,而關(guān)于長志氣的話才是每次提起來的先決條件。已經(jīng)老生常談,每次勸說的用處都不大。他是幸福的,還有人這么向他提起,說些真的。
山在聆聽,一定記住了當時的話。它會一遍一遍重復(fù),因為它常年低頭地俯視他。他卻聽不懂它的話,能聽懂的都是異類。
是告別,一個階段的告別,第二天我要去當兵了。
上學和當兵是當時農(nóng)村人的出路,很久之前是這樣,現(xiàn)在大約也是這樣。出路就是另外一條路,好像平時走的不是路,生在農(nóng)村就是為了擺脫農(nóng)村。
當兵不是我的志向,當了之后才成為志向。
從那之后很少再爬過南山,山還在我也還在,它已經(jīng)低矮也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山是每一個人的山,只要他成了個人的,它就會老。
一是成了墳場。移風易俗,有一段時間人死了要埋到山上去,專門在山的西頭開辟了一塊地方作為墓地,人死了叫看山去了。死人不可怕,對死人的可怕才可怕,久而久之就沒有多少人再登山頭。
這是一個避諱,避諱總是有道理的。死是一種污穢,不是死了的污穢,是死亡本身,死亡是真正的不祥。然而總有死亡,兇宅兇車兇地都連帶著死亡,和圣潔格格不入。
死是一個世界,隱藏著很多的無知,不是解脫是沒有解脫的證明。
死亡的氣息彌漫而腐爛,是不能忍受的散發(fā),所有感覺集中起來想給生人說說話,遭遇到了什么。是冒死的冒死,已經(jīng)于事無補,沒有人知道真相。
二是個人承包,誰承包山就是誰家的。野生的驢子被圈養(yǎng)了,不再是山成了一個物件。山有多種圈養(yǎng),對了的時候生機勃勃還有余勇可賈。不對的時候嫁錯了人,以淚洗面。山出了幾陣子汗,那么大的霧氣,山地都滋陰出了水來,滿山遍野洗了個澡就魂歸西天。
南山已經(jīng)蒼老,不再是我的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