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頂在寒山樓的天靈蓋上,霎時一陣灼熱的氣流隨著酒鬼的指尖流入寒山樓體內(nèi)。寒山樓燥熱難當(dāng),嗚呼聲頓起。霎時火塘猛地閃爍起來,整間茅草屋被一股強(qiáng)烈的白光照耀。
“師傅,不可以......”
“最好別動,”酒鬼蒼老的身軀被白光襯得偉岸,“現(xiàn)在停止,你我都會沒命?!?p> 活了五百三十三年,酒鬼依舊參不透生死,可是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死感。他能看見過去的死亡和未來的新生。他從樹紋和巖石上行走的螞蟻群中看見了自己的死亡。
還有神醫(yī)不死的。
他知道世間沒有長生道,有的只是茍且偷生的幸運兒。磐石縱能永生,卻無靈性,它的生是死的;江河縱能永生,卻每一天都流入汪洋,失去自我,它的生也是死的;太陽縱然能永生,卻日復(fù)一日的東升西落,循環(huán)往復(fù)不得自在,它的生也是死的......
白光消失了,酒鬼癱坐在石凳上,他瞬間就老了,頭發(fā)驟白,皺紋遍布。他雙眼不再有神、四肢不再有力。
寒山樓跪著,淚珠砸在泥土上粉碎。
“流吧,孩子,讓你的眼淚一次流盡,”酒鬼嘆了口氣,“將來值得流淚的人不會多了?!?p> 一顆接一顆,止不住。還能流淚至少還是幸福的。
“師傅,不要死,好不好?我不想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知道,我也不想離開你,”酒鬼的雙眼模糊了,“可是我的路走了盡頭,我敗了,敗得一塌糊涂?!?p> “師傅,不要認(rèn)輸,我想你贏?!?p> “贏不了了?!?p> “不會的?!?p> “傻孩子!”
“我把內(nèi)力再傳給你?!?p> “沒用的,我就像破碎了的酒葫蘆,再也裝了任何東西。即使內(nèi)力在我身上,酒葫蘆碎了里頭的酒就撒了。不要自責(zé),你沒有害我,反而幫了我大忙——你學(xué)了我一身的本領(lǐng),你將帶著我的一部分行走在世間,我不曾離開你?!?p> 酒鬼挺直了背脊,嚴(yán)肅道,“為我整衣?!?p> 寒山樓為酒鬼梳頭、正冠、整衣。酒鬼從未如此正式過。
“天上的雪,”酒鬼頓了頓,“這個名字你要是不喜歡,等我走了以后就忘了吧。”
“天上的雪多美呀,我怎么會不喜歡呢?以后我就叫天上的雪?!?p> 酒鬼咧嘴輕笑,“陪我再走最后一段路程吧?!?p> “竹葉山莊?”
“你怕嗎?”
天上的雪搖搖頭。
***
蝴蝶崖,地牢。
兩根琵琶鉤刺穿了浪無花的琵琶骨,他垂著頭,有幾只饑餓難耐的蒼蠅壯著膽子飛撲在血漬上,它們很幸運,一向酷愛干凈的浪無花此刻已經(jīng)無力驅(qū)趕蒼蠅了。
夢筱蝶腕上掛著菜籃子,信步走向浪無花。她帶著一抹淺笑,似得意,同時在得意之余還留有一點微末的憐憫。
她走到浪無花跟前,放下菜籃子,向前湊了過去,他端詳著浪無花俊俏的臉頰,一股欲念燃上心頭,她輕輕觸摸他的臉。浪無花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扭了扭頭擺脫夢筱蝶的手。
“你真他媽讓人惡心?!?p> 一股怒意游上心頭,一巴掌打了下去,霎時一個清晰明目的巴掌印印在了浪無花的左臉上?!叭粝朐谶@里好過些就應(yīng)該嘴巴甜點?!?p> “你最好快點弄死我,不然我一旦離開了這里第一個弄死你?!崩藷o花說得很小聲,卻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放心,我不會弄死你,我還要你好好活著,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p> 夢筱蝶打開菜籃子,“你瞧我給準(zhǔn)備了你最愛喝的女兒紅,還有叫花雞,還有......”她一下子從菜籃子里拿出好幾樣菜。
夢筱蝶打開女兒紅湊到浪無花的鼻下?lián)u了搖,一股酒香味洋溢在封閉的地牢里。浪無花只覺味蕾快炸了,垂涎欲滴。也不管酒里是否摻了什么害人的東西,一把奪過來,仰起脖子一通猛飲。不消一會兒,一壇酒沒了,他還意猶未盡。
“你瞧瞧,”夢筱蝶拿起絲巾擦了擦浪無花嘴邊的酒漬,“還是我對你好吧,地牢里的囚徒說白了就是半個死人,曾經(jīng)的朋友早不知道在哪里逍遙,不會有誰還在惦記著你的。也許你會想——還有雪晴呀!但是我告訴你,她跟寒山樓在天山不知道有多銷魂,我去找過她,她也知道了你的遭遇,你猜她怎么著——浪無花是誰?我不認(rèn)識。”
浪無花微微動容,“她不認(rèn)識我最好,免得受這份罪。”
一巴掌拍下,浪無花右邊留下一個突兀的掌印,與左邊的掌印相對稱,似量造出的一般。
“我最討厭你這副卑賤的模樣,”夢筱蝶輕蔑地笑,“實話告訴你,她跟你一樣早在地獄里受罪了。怎么?你心中的那絲美好幻想破滅了嗎?你心中純潔無瑕的白衣女子正在骯臟的地牢與蒼蠅同食、與老鼠同眠呢!”
“啊......”
浪無花猛地跳起,生生被琵琶鉤扯出鮮紅的血。他不在乎,一點不在乎肉體上的傷痛。掙扎了好一會兒,累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夢筱蝶踩了踩他的肩膀,他依舊一動不動。乍看時,血流了一地,夢筱蝶驚呼一聲,“來人,快來人......”
一個高大肥胖的黑衣人跑來,手里拿著一根長棍,這身行頭在這里是看門的。
“小姐,出什么事了?”
“快找大夫來。”
胖子愣了愣,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聽不懂我的話嗎?快找大夫來?!?p> “哦!”胖子撓撓頭,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夢筱蝶將浪無花扶坐在舒服的枯草堆上,只見浪無花的嘴皮子動了動,似在說什么。夢筱蝶湊耳近聽,有兩字非常清晰——雪晴。
夢筱蝶一把推開浪無花,呻吟一聲,她又不忍起來。抱起身,讓他倚靠在胸前,而后一點一點地拭去額上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