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長生訣（十四）

　　“暮云姐，你為何不去重新投胎？也好了卻這一世的痛苦?！鼻镞t和暮云又聊了許多從前的舊事，那是兩個人共同的回憶，而后他才正色道。

　　暮云生性善良，若是投胎，下輩子肯定也是個好家。

　　秋遲很在意，他一直把暮云當做親姐姐，所以他希望她能有更好的人生，她的結(jié)局不應該是這樣的。

　　暮云沒料到他會這么問，一時間也有些手足無措。

　　為什么呢？

　　從前是為了秋遲，一直不愿意離開，游蕩在這世間?，F(xiàn)在則是因為她的這雙手里已經(jīng)沾染了太多人的鮮血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數(shù)目。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同厲鬼，犯下了太多的殺戮，要如何投胎？

　　見她神色黯然，電光火石間，秋遲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嘴唇微張，終是沒有說出一句話。

　　“……少爺知道暮云是怎么死的嗎？”良久，暮云朝他溫柔的笑了笑，說起她的事就像是在講故事一樣云淡風輕。

　　“……不知，娘她告訴我，你回家了?！鼻镞t躲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隱隱能看出青筋，足見他用了幾成力。

　　“夫人是這樣跟你說的呀……”暮云面色慘白，此刻兀自地笑了，只讓人覺得驚恐。

　　“夫人啊，她把我賣去了勾欄院?！彼〈捷p啟，臉上掛著一副淡淡的笑容，用近乎平淡的語調(diào)說出來這樣一句信息量巨大的話。

　　恍若一道晴天霹靂，震得秋遲說不出一句話。

　　暮云深吸一口氣，這么多年了，往事重提，她竟感覺不到當時萬分之一的痛苦，淡漠的如同一個旁觀者，仿佛這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干。

　　“那時候夫人手頭緊張，缺錢，少爺您應該知道，她這個人手里向來留不住錢。所以她就將目光放在了我身上，她也知道，直接跟我說我是不會同意的，她便下藥迷暈了我，將我賣給了勾欄院?！?p>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那里。老鴇可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不愿接客她便用強，找來了幾個男人……我哪里是他們的對手??！那時候我真的有了尋死的念頭，可我還是被救了回來?！?p>　　說到這里，暮云的瞳孔驟然變得赤紅，蘊藏了無數(shù)殺機，不過又被她壓了下去。

　　她繼續(xù)道：“那里的天可真黑啊，人心也夠冷。姿色不好就得做最粗重的活，任姑娘們差遣，我靠著這一張臉倒也做到了花魁的份上，暗地里攢錢贖身?？墒呛髞恚冶凰阌?，有人覺得我礙眼，在我的吃食里加了點料?！?p>　　秋遲的一顆心一就像是海浪上的帆船，大浪不止，帆船不停。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于是我越來越嗜睡，卻又查不出來什么蹊蹺。后來花魁沒有了，但所幸贖身的錢財我已經(jīng)攢夠，我便去找那老鴇?？墒撬昧隋X就翻臉不認人！她讓我繼續(xù)接客，我不從，她便又叫來了幾個壯漢。我不忍繼續(xù)受辱，便摔碎了茶碗，撿起碎片朝著脖頸割去……”

　　秋遲的指甲把手心都撓破了，有血液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靜謐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猩甜味，令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也沒辦法開口。

　　“……對不起。”他垂眸，甚至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暮云。

　　他替他那名義上的母親道歉，也替自己，如果當時他多追問一下，如果他能多懷疑一下……怎么也不會是這個結(jié)局啊。

　　“少爺為什么要道歉呢？錯不在你。”暮云斂去周身戾氣，想要伸手撫摸他的頭發(fā)，卻被一道從龍中劃過來的劍氣震開，倒退了十幾步。

　　“放肆！”一聲厲喝從秋遲身后傳來，劍亦朝他身后飛去，回到了主人的劍鞘。

　　這聲音……是師尊？

　　秋遲倏地轉(zhuǎn)身，還來不及激動就被棠晚抱了個滿懷。她緊張的上看下看一雙手在他臉上摸了又摸。

　　看到秋遲破裂的衣衫處露出來的皮膚，她解下自己的外袍將他緊緊的裹住，目光凌冽了不少。

　　“還好沒有受傷……”棠晚松了口氣，語氣也稍微柔和了些許。

　　秋遲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如果師尊看到他剛才的模樣，可能連殺了暮云的心都有。

　　師尊這是在關(guān)心他么？秋遲不得不承認，他驚愕之余居然還有一點開心。

　　“我沒事，師尊?！?p>　　“嗯。”

　　棠晚這才放下心來，握緊了腰間的佩劍，轉(zhuǎn)頭看向暮云：“你戾氣深重，一雙手上沾染了無數(shù)人的鮮血，今日又想傷我徒兒，本尊自是不會放過你?！?p>　　暮云本想解釋，但棠晚所言句句屬實。這些話就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利刃只插在她的心口，血流不止，無從阻止。

　　言語間，劍已出鞘了大半，秋遲的思緒紊亂，已經(jīng)不允許他有更多的反應時間。慌亂之間，他抱緊了棠晚的腰，制止道：“不要！”

　　棠晚被他這樣抱住，身體僵硬了些許，但并沒有放下戒心：“不要？可……”

　　不待棠晚說完，他幾乎是帶著顫音地打斷道：“師尊，不要傷她……我們認識?！?p>　　“認識？”棠晚似乎是不能將眼前的女鬼和她的小徒弟聯(lián)系在一起，饒是識人無數(shù)一時半會也沒反應過來。

　　她略帶疑惑的目光徘徊在二人中間，最終落在了秋遲臉上。

　　“嗯?！睂ι咸耐淼哪抗猓娝站o劍柄的手有所放松，秋遲緩緩開口道：“她是我的親人，死于非命。她做過的事情……都不是出于本意。”

　　棠晚不驚訝的話肯定是假的。

　　和她這個小徒弟相處了三年之久，她都不了解他的過去，以為他只是自己在雪地里撿到的無依無靠的小乞丐。

　　從前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現(xiàn)下突然聽他親口說，眼前這個厲鬼竟是他的親人所化，她有些錯愣。

　　但是除了驚訝之外，似乎……還有一些心疼？

　　棠晚不禁將手覆在了心口的位置。她的那顆心還在跳動，她卻感覺痛不可遏，仿佛萬蠱蝕心。

　　自己唯一的親人成了這般模樣，他的內(nèi)心一定十分痛苦。

　　棠晚稍稍平復了心情，盡量用最平淡的語氣道：“她留在這世上，感受著萬般苦楚，手底下亡魂無數(shù)。”

　　秋遲聞言不禁將她抱的更緊了。

　　師尊還是要除去她嗎？

　　可是……可是暮云姐本不該如此啊。

　　如果真的是，他該如何面對暮云姐，該如何心無旁騖的和師尊相處？

　　秋遲的腦子里現(xiàn)在一團亂麻，正當他不知所措之時，卻聽棠晚道“為師平日里教你的往生咒，你還記得嗎？既是你的親人，那便超度了她，替她洗去一身罪孽，助她早日輪回?！?p>　　他愣了愣，嘴唇微張，也不知是不是太過驚喜。

　　棠晚無奈的笑了笑，被他這副模樣搞的哭笑不得。

　　“怎么？對為師這個做法不滿意嗎？”

　　秋遲忙點了點頭，卻將她抱得更緊了。

　　“謝謝師尊！”他雀躍道，像個得了糖的孩子一樣。

　　而后他才正了正神色，松開了手走到暮云跟前：“暮云姐，我……我開始了。”

　　“嗯?！蹦涸菩Φ?，伸手想去揉一揉他的腦袋，因為沒有實體，終是撲了個空。

　　她收回手，扯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

　　秋遲薄唇輕啟，無比虔誠的念著有些枯燥的咒文。

　　他的聲音蒼勁有力，在一聲又一聲的誦經(jīng)聲里，暮云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一點一點化成了光點，就像無數(shù)只螢火蟲在空中飛舞。

　　“再見了……小少爺……”

　　暮云垂眸，釋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