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下）

　　隔著劍池，陸陵舉壇與無相道人對飲。陸陵右臂傷口處裹著紗布，他左手舉壇，吆喝道：“前輩，你既知無悔洞中藏著無悔陵，為何不早說？你若早告知我，我這右手也不至于被劍意斬傷?！?p>　　無相道人一笑，“陸老弟，我還不知你的身手？無悔洞中的劍意，也就能傷你手臂。如何能取你性命？”

　　陸陵搖了搖頭，“前輩真是高看我了。”他側(cè)臉看著身側(cè)的魚湯，緩緩說道：“晚輩若是在這無悔洞中待得久了，只怕再高深的武功，也要廢了?！?p>　　無相道人飲了一口美酒，敘話道：“也非我不愿說。此乃先輩契約，入陵之誓。我身為游云守陵人，不得有違。望都峰中玄令出，悔川三洞擇陵住。九九歸真陵墓現(xiàn)，自有玄風(fēng)葬仙骨。怪只怪陸老弟你觸犯了門規(guī)，罰面壁思過于此。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得遇機緣，見這無悔陵墓?！?p>　　陸陵訝異，眉頭一皺，問道：“前輩，此話何意？你不是悔川三洞守洞人么？怎又成了守陵人？”

　　無相道人回道：“悔川三洞即三陵，只是游云人不知。我為山門守洞人，守洞亦是守陵。只是歲月久了，山門數(shù)十年未再有人在三洞受罰，所以陵墓之事，未再有人提及?！?p>　　陸陵輕笑，“我道我為游云門掌門之時，怎不知這無悔洞之事。原來是這般。也是我命苦，這數(shù)十年未有的受罰之事，竟是降臨己身。不知前輩緣何做了這山門守陵人？守在此處，不覺煩悶？”

　　無相道人舉壇飲了一口美酒，“陸老弟相詢，老夫也不瞞你。說起這守陵人淵源，也是粗淺。昔年西王舉兵伐皇，致中土戰(zhàn)亂。路有餓殍，百姓流離失所。老夫避禍舉遷，逃至此地，喪妻病女。聞游云門中有仙人，攜女入望都峰尋助。望都峰無顏長老，見老夫心誠，施醫(yī)贈藥，救了小女，并將我收歸門下。女病復(fù)初，出了山門。老夫感念無顏長老恩德，亦不愿流落世俗，再見人世餓殍枯骨、涕流悲歡。便許了誓言，以身守陵，終生看守悔川三洞。不覺間，已是數(shù)十載。悠悠歲月，當(dāng)是不饒人。”

　　陸陵拍手稱贊，“前輩高義，許身守陵，也是可欽可佩，陸某望塵莫及。”

　　他看了看周遭這無數(shù)枯骨，嘆息一聲，繼續(xù)說道：“人之壽數(shù)，不過二三廿載。原本黃沙一埋，自成枯骨，也未有麻煩。不想門規(guī)懲處，幽禁洞中。此生余年，該是與這枯骨相伴?！?p>　　“陸老弟莫要心灰意冷。這無悔洞中，你若能闖陣而出，自可離去。倒是我，許身陵墓，一生一世，不得離開此地。這游云門外，已無機緣再看。說來也巧，自我做了這守陵人，不過一載，西王梟首，戰(zhàn)亂平息。大好河山，還復(fù)如初，也是稀奇。老夫也想悄然出山，一去不返。怎奈法堂血誓，不敢有違。今生今世，想再出山門，永無可能?！睙o相道人言畢，想起了些悲傷過往，心頭難受。他舉了酒壇，一通吆喝快飲。

　　陸陵舉壇回應(yīng)，與無相道人共飲了壇中美酒。陸陵忽是好奇，追問道：“前輩，這無悔陵中所葬何人？緣何有這無悔洞？”

　　無相道人聽罷，臉現(xiàn)歡喜，“這你可就問對人了。這無悔洞中，葬的是與你一樣的酒鬼。這酒鬼名喚云夕河，為祖師爺親傳弟子，亦是三守堂堂主。傳聞此人劍術(shù)一流，山門中除卻掌門，無人能及。但他生性放浪，喜好喝酒，常常貪杯買醉?！?p>　　無相道人又是飲了一口美酒，靠著洞口石壁，“一日，祖師爺離山，處理門中要事。云夕河貪杯痛飲，昏睡不醒，致外人為尋秋刀，殺上山門，屠戮我弟子數(shù)十。祖師爺聞訊，趕回山門，擊退眾敵，糾察其過，造了此洞，罰此子面壁思過，反省己身。怎奈此子性情倔犟，不覺當(dāng)初買醉有錯。他日日在洞中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管掌門之命，更不管何年何月，才能從洞中出來。掌門得知，更是動了雷霆之怒，言及云夕河一日不認錯，便是一日不得離開洞中。自此，云夕河在洞中飲酒枯坐十三年，到死未得見天日。他將此洞喚作無悔洞，自始至終也不認錯悔改，終是離世?！?p>　　“離世后，掌門痛惜愛徒之死，便是在這無悔洞中建了陵墓。無悔陵一說，也便延續(xù)至今?！睙o相道人言畢，舉壇又喝了一口美酒。

　　“這酒鬼的性子，倒是灑脫。聽著，更有些瘋癲的意味。既是這般，那這洞中的尸骨，又是從何而來？”陸陵繼續(xù)追問。

　　“陸老弟，你又猜想不到了罷。這洞中的尸骨，多是昔年闖入山門殺我弟兄的竊匪。還有些，是我游云門死傷的弟兄。掌門將這些尸首，都搬進了無悔洞，意在讓云夕河見同門尸首，窺外人罪惡，能自省己過，早日認錯?！睙o相道人說道。

　　“我游云門祖師爺，確是個有意思的人。只是可惜了，酒鬼的眼中，只有酒。哪里會有什么對錯？就算有，若讓酒鬼替酒認錯，那他又怎會愿意？”陸陵聽得這段無悔洞的淵源，一時酒性大發(fā)，仰頭痛飲了幾口美酒。

　　“陸老弟看得也是透徹，山門中只怕也少有你這般智慧之人。罷了罷了，都是前塵往事，聽之有趣，細究無味。倒不如喝酒來得痛快?！睙o相道人說道。

　　他想起了些事情，放下酒壇，“陸老弟，我差點忘了。今日有酒，也有下酒菜。伙房新做的花生米，被我放在了外邊。你等等，我這就去取來?！?p>　　說罷，無相道人腳步匆匆，出了無悔洞，去取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