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燈

　　聽泉馬車自山道而過，繞行山下小鎮(zhèn)，穿過林野，往南而去。馬車上金鈴兒叮叮脆脆，宛若泉水咕咚。陸陵執(zhí)鞭，兩腿伸于車架之下，隨性晃動。他駕駛車馬，頭發(fā)散亂，青絲隨風(fēng)?？蕰r，豪飲一口葫蘆美酒。倦時，閉目養(yǎng)神，靠車門而歇，信馬由韁，道途隨了飛瀘輕言心性，自是快意灑然。

　　唐少橙將父親的衣冠隨身帶著，尋思此次出行，路過故里，該是可以予父親立一衣冠冢。大仇得報，也該讓父親落葉歸根。

　　她撩起車簾，見得陸陵恢復(fù)往日風(fēng)采，豪飲美酒。唐少橙嘴角輕笑，也不勸阻。這酒鬼就是酒鬼，能歷經(jīng)靜心崖之變，塵心依舊，已是難得。到底是灑然的性子，心上不再執(zhí)念，也便好了。唐少橙暗自思忖，抬眼看向車外。

　　車外農(nóng)田草舍，雖是極簡，倒也詩情畫意，幾分閑散悠然。農(nóng)夫躬耕田間，黃牛身影，勞作低嚎。冬去春來，日影輪換，歲月過得飛快。

　　唐少橙細(xì)思，眼前這人，與他同出山門時，已是五六年之前。那會，他是游云門掌門，自己是靜心崖弟子。而今輪換，掌門坐席，已安坐數(shù)年之久。而他，守得三守堂，亦是數(shù)年之久。歲月真是不饒人。唐少橙托腮，看著窗外美景發(fā)呆。聽泉馬車晃動，又是一曲泉水咕咚。

　　馬車穿行數(shù)日，走得也慢。一日日暮，路過民舍，正好遇得一戶人家張燈結(jié)彩。幾個頑童門前戲耍，提著燈籠，點了炮仗，嘻哈耍鬧。有一老翁擺了桌案，在給孩童制作孔明燈。竹編一摞，放在老翁右側(cè)。老翁白須迎風(fēng)，手拿竹編，眼疾手快，只是一瞬，便是編制了一只孔明燈外殼。而后，老翁予孔明燈外殼糊上一層白紙，明燈大成。

　　在旁圍觀的孩童歡快，樂呵呵地湊上前來，爭強著老翁手中的孔明燈，周遭一時熱鬧。

　　唐少橙被嬉鬧聲吸引，掀開轎簾，看得老翁手中孔明燈，甚是喜歡。“停下，停下”，唐少橙一聲叫喊。

　　陸陵聽言，韁繩一拉，將馬車停下，問道：“怎了？有何事？”

　　“那孔明燈，挺好看的。你讓我，多看一會。”唐少橙低低應(yīng)聲，眼看著幾個頑童將孔明燈里的蠟燭引燃。明燈亮起，隨風(fēng)晃蕩，扶搖遛躥，緩入云空。唐少橙遙遙見得，滿是歡喜。

　　陸陵將韁繩一時丟下，下了馬車，徑直向老翁走去。唐少橙順眼看去，只見陸陵上前，與老翁一陣攀談。而后老翁笑語盈盈，遞給他兩只孔明燈。陸陵自懷中掏出碎銀，意欲塞給老翁。老翁推搡，未有接納。陸陵見老翁倔犟，只得順從，而后手拎著兩只孔明燈，向唐少橙緩緩走來。

　　陸陵將孔明燈自車窗遞給唐少橙，輕聲言語，“拿著?！?p>　　唐少橙粲然一笑，滿心歡喜，將孔明燈接過把玩。之后，自轎中傳出一聲，“我們走吧。”

　　陸陵會意，安坐馬車，而后長鞭揮動，手握韁繩，繼續(xù)策馬往前。

　　不出片刻，陸陵察覺到一個身影自馬車而出，飛身上了車頂。陸陵回頭，只見唐少橙安坐于車頂之上，手中拿著一只孔明燈。她取了火折，將手中孔明燈點亮。一道黃光透過燈籠，照亮了唐少橙的臉蛋。

　　唐少橙松手，孔明燈隨風(fēng)晃動著，漸漸飛入夜空。唐少橙仰頭，看著孔明燈出神，臉上浮現(xiàn)孩童般純真與喜笑。

　　陸陵嘴角輕笑，回了頭，駕了馬車，向前駛?cè)?。聽泉馬車穿過村道，路過樹林，進了林陽坡。

　　坡道之中，一個身影站定，眼睛緊緊盯著聽泉馬車。他一身黑衣，頭戴斗篷，手中緊握一把玉石寶劍。那人臉頰處，三抹刀痕，自左臉頰延伸到了右臉頰。來人神情靜默，一動不動，坡頂俯瞰，遙遙見得聽泉馬車及近，而后自腳下穿過。聽泉馬車駛離了林陽坡，那人眼神緊盯，而后身影遁形，緊隨馬車。

　　陸陵駕駛馬車，低聲與車頂?shù)奶粕俪日f道：“方才坡道中有人，眼睛一直盯著馬車，卻未曾動手，不知意欲何為，是敵是友?！?p>　　唐少橙自馬車車頂躺下。馬車晃動，唐少橙靜靜地看著滿天星斗，低聲回道：“不用管他。也許是個故人?！彼斐鲇沂?，以食指對著天空點了點，試圖數(shù)清那一角天空中繁星，但數(shù)了幾遍，還是數(shù)不清。

　　陸陵不再答話，唐少橙既說是故人，想必她已知那人是誰。陸陵靜默，駕駛了車馬，緩緩向遠(yuǎn)而去。

　　馬車路過田野，夜間有螢火在田間繞飛。陸陵勒馬停待，拍了拍車棚。唐少橙聽得聲響，自馬車車頂坐起，正欲追問陸陵怎了。隨著陸陵右手一指，唐少橙順眼看去，見得那田間游弋的流螢。點點螢火，淡綠深邃，甚是好看。

　　唐少橙竊喜，手拿明燈，立時輕功飛燕施展。她足尖輕點，落在地上，而后飛身，向田野飛去。

　　陸陵停下車馬靜待，遙遙見得唐少橙的身影在田間遛竄，似是在捕捉流螢。陸陵耐著性子，靜靜地看著她的身影，未作攪擾。

　　不多時，唐少橙懷中抱著明燈，飛身折返，滿是歡喜。她以娟布堵住了孔明燈的出口，明燈中數(shù)十只流螢飛舞，螢火匯聚，照亮了她紅彤彤的臉蛋。她的身影在車頂落下，收了輕功身法，而后低頭看著一燈籠的螢火，內(nèi)心不住歡喜。

　　陸陵見唐少橙回來，手握長鞭，輕輕揮了一鞭。聽泉馬車，又是緩緩而動。

　　“黑面鬼，你看，我這燈籠中的螢火?！碧粕俪茸攒図斏咸缴恚瑢⑹种忻鳠粝蜿懥険P了揚。她言語輕快，眼神期待，只待陸陵一聲贊揚。

　　陸陵停下?lián)]鞭，看了一眼唐少橙手中的螢火燈籠，笑了笑，也是歡喜，連忙點了點頭，“看到了，好好收著，別讓螢火自籠口飛出去?！?p>　　“怎會？我拿娟布堵著呢。”話畢，唐少橙挪移身影，坐在了車頂之上。她坐直身子，兩腿伸直，自車頂垂下，手中抱著明燈。唐少橙右手小心翼翼地，將明燈中的娟布拿掉，左眼湊前，自娟布處的籠口往里瞅了瞅。明燈中流螢飛舞，瑩瑩有光。唐少橙竊喜，又拿娟布將明燈堵上。而后，她將明燈緊緊抱在懷中，抬眼看著遠(yuǎn)方，心上一片安然。歲月閑散，真愿多幾個這樣的夜晚，唐少橙移了眼神，看著陸陵的背影，靜靜發(fā)呆。她手中螢火明燈一直亮著，照出了她深情的模樣。

　　夜色中，那頭戴斗笠的身影站定遠(yuǎn)處，遙遙看著唐少橙與陸陵親近的樣子，他緊握寶劍的右手，不覺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