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醉落魄（二）
接連三聲巨響，大地震顫，枯木與巨石皆如破碎瓦礫從山頂滑落。蠻王死后，古羅門手握戰(zhàn)戟，踱自云端，一躍而下。
下方三人同時抬頭望天，六束目光匯聚一處，眼眸收縮，視線在天際凝遠。
只見古羅門全身戰(zhàn)甲浮空，滿頭亂發(fā)在風(fēng)中狂舞，肩上那件血袍早已殘破不堪，此時無可抗拒飄懸于空中，就像拖拽在他身后的一條紅練；逆風(fēng)下墜，獵獵作響。
眼看就要落地，古羅門舉起戰(zhàn)戟，只在身前一揮，三叉戟三尖畫圓，鋒芒凝練如月，就像懸在空中的一彎銀鉤，在他腳掌輕輕一墊。
古羅門身形滯緩一瞬，腦后那縷紅練無聲貼落雙肩，全身上千片鱗甲也都“啪”一聲整齊閉合，如貝殼咬緊牙關(guān)。
停頓片刻，古羅門如同腳踩一片浮云，穩(wěn)穩(wěn)落在山頂。兩位兵人邁步上前，血影也從遠處歸來，與他相距十步。三人并肩而立，一齊拜倒：
“古將軍！”
余音散去，天地?zé)o聲，古羅門凝望遠方，目空一切，沉默良久，方才開口說道：“為報老翁救命之恩，我曾指天立誓，不論天界待我如何，必為神族鎮(zhèn)守天門三百年。如今神族氣數(shù)已盡，我也時日無多……”
“將軍！”突然有一人打斷他。
此人激動喊道：“將軍此役斬殺蠻王，不久便會名震天下，此乃我等追隨將軍下山救世的絕好時機！妖龍雖強，只需避而不戰(zhàn)，待我等殺退其余妖族，將軍便可在天下稱王稱霸，怎可在此時說這些喪氣話！”
古羅門默不作聲，只是靜立。突然他五指一松，手腕翻轉(zhuǎn)，抓起戰(zhàn)戟朝自己眉心刺去。血光一閃而逝，待三叉戟重新落地，古羅門額前已經(jīng)流下一絲血水，那里傷口頗深，鮮血噴涌如新泉，沿著古羅門鼻翼兩側(cè)流經(jīng)面頰，很快滴落在眾人腳下一片血泊中。
三人震驚之余，只見他又從眉心處捏出一顆金粒，這才重新將目光落在三人身上，對他們說道：“三百年來，我以自身神力滋養(yǎng)這枚‘神籽’，希望有朝‘開目’之日可以借此位列神榜?？上c蠻王一戰(zhàn)，我神力散盡，神籽也幾近損毀……”
像是回應(yīng)他的話語，血水滴落后，金粒散發(fā)出的神光便顯得有些黯淡。待三人細看，上面果然分布著斑斑裂紋，如同一塊風(fēng)中朽木。
古羅門語氣肅穆道：“與其任由此物流入白龍腹中，不如將其贈與你三人?！?p> “此乃神器，將軍怎可輕易賜人！”還是方才的聲音。
古羅門回答他道：“你三人隨我鎮(zhèn)守哀牢百年，歷經(jīng)諸多苦難，始終無怨無悔，應(yīng)當(dāng)有所賞賜。何況經(jīng)此一戰(zhàn)，能從數(shù)千兵人中存活下來，你們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實力?！?p> “將軍！至少……至少應(yīng)當(dāng)從長計議?！甭曇羧趿耍拦帕_門心意已定，語氣中也已流露出妥協(xié)，但他還未放棄。
古羅門搖頭，聲音平靜如水：“已無時日。”
已無時日？
三人心頭俱顫。其實他們所有人都明白，神族早已不復(fù)英明，如今更是昏庸無比。自妖族叛亂以來，雙方開戰(zhàn)，本該大好局面，竟然慌招迭出，致使天地九柱依次淪陷。時至今日，龍主獲勝已是大勢所趨，神族已經(jīng)敗了。
三人同時想道：“或許自女帝‘擒龍柱一戰(zhàn)’身死以后，他們就已一敗涂地。只是始終無人愿意承讓，更沒人敢說出這個事實?！?p> 古羅門又道：“亂世落幕，戰(zhàn)爭即將終結(jié)，屆時天地為熔爐，眾生為薪碳，神界一旦殞落，墜亡于世間，天下蒼生終將無一幸免?！?p> 他舉戟向上，三人隨之看去，只見天柱之上早已布滿裂紋，此時更是微微顫動，搖搖欲墜。
待三人看畢，古羅門繼續(xù)說道：“我會盡力延緩天門崩裂的趨勢，可是終究無法改變這個結(jié)局?！彪S即看向三人，語氣肅穆道：“八極斷絕，天下靈氣齊聚中土，黑龍如何打算，誰也不知，只是如今妖族勢大，那里將是你們最后的逃生之地。”
他停頓片刻，接著說道：“距離亂世終結(jié)還有些時日，——趁此期間！”這四個字說得聲如洪鐘，斥如雷霆，字字在三人心頭炸響。
古羅門目光一凜，手起戟落，只聽“噔”的一聲，又猛然揮向遠方，力指西北，對三人喝令道：“你們即日北行！”
等待片刻，聲勢漸小，古羅門低下頭來，看著手中那枚布滿裂紋的“神籽”，目光柔和起來：“可惜，此乃天帝所賞，女帝親贈……”終究再也說不下去。
或許是想到當(dāng)年那位天界第一女子殺神，想到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壯舉，古羅門面露愧色，自言自語道：“不曾想就連她最后的遺物也沒能守住?！?p> “將軍……”還是方才那人。
古羅門手臂一揚，止住他勸誡，面不改色道：“今日我便將它分與你三人——
南官擅謀多思，精于復(fù)盤，當(dāng)?shù)梦壹迹?p> 凌郎嫉惡如仇，驍勇善戰(zhàn)，可得我力；
穆子生性仁厚，榮辱不移，最合我神?！?p> 說話間，那枚金粒悄然裂為三瓣，依次流入三者眉心。
正對古羅門之人，名為南官。他在百年前登上哀牢，經(jīng)過一番考驗之后，得以沐浴神恩，延壽不老，成為一名守護天門的兵人。在三人中排行老大，此時他額前出現(xiàn)一道藍色豎紋。
南官右手邊，是方才斬首蠻王的那道黑色血影。此人名叫凌青云，單使一把黑刀，過去一百年來，他在“哀牢兵人殺力排行榜”中始終名列第一，無人能與之匹敵。登山兩年后，他與身邊二人結(jié)拜，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此時，他的額前顯現(xiàn)出一抹紅色紋路。
最后一塊，也是三塊中唯一一瓣完整無瑕的金粒，流入第三者眉心。他便是方才數(shù)次勸誡古羅門之人，單姓一個穆字，雙名舞墨。只因在三人中第二個登山，所以排行老二。金粒碎片流入穆舞墨眉心后，顯現(xiàn)在他額間的，卻是一道不曾改變的金色。
南官先是撫摸一番自己的額頭，又掃了一眼凌青云雙目間的紅色，最終凝望著穆舞墨眉心那道金印，眼神飄忽不定。他心中一聲嘆息，忽然感慨萬千：“曾經(jīng)看似望不到盡頭的日子，如今卻也一晃而逝，離我而去了。自此時起，‘哀牢兵人南官’終究成為一個過去的身份?！?p> 往日的記憶終于追了上來，那些隱藏在他心底的仇恨與憤怒，時至今日，卻依然不曾減少分毫。
南官面不改色，只在心中暗想：“他既選了二弟，我又該當(dāng)如何？難道真要……不可！不可！”陡然脊背發(fā)涼，急急將目光從穆舞墨身前移開，似是不忍再看。
穆舞墨一向心細，早已注意到大哥關(guān)注他的眼神，只是不明何意，便也暗自忖度，卻怎么也想不通透，因而面露幾分困惑。
南官雙目微闔，回想著他荒誕的一生：想到那位始終未能看他一眼的父親；想到那位把自己的美麗留在一幅畫中的母親；想到這一百年間，他們兄弟三人日復(fù)一日的歡歌縱酒；想到在過去二十一天里，他救了穆舞墨的命——整整七次！
金粒分散后，古羅門臉色蒼白，目光憔悴，疲態(tài)盡顯。緩和一番后，無力說道：“我是枯泉，新主如活水?！肌⒘?、神’三者合則互利，爭則有傷。你三人既是哀牢兵人，又是結(jié)義兄弟，便當(dāng)同氣連枝，共迎太平。”
喘息片刻，他又從左向右，再從右向左，最后一次端詳三人。
凌青云眼中明顯閃動著一絲喜悅，這是一名直率的戰(zhàn)士，始終追求著至高至強的力量?；蛟S在經(jīng)歷了上百年的苦難之后，他內(nèi)心中正慶幸著自己終能有所收獲。
此人無需擔(dān)憂。
古羅門又向中間看去。
南官的神情就很平靜，不愧歷來就以穩(wěn)重著稱。只是在對上他視線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古羅門忽然覺得那對目光是那么陌生、卻又熟悉。疏遠如素昧平生，卻又相似如一位故人……
可惜他已沒有時間多想，只好將這份疑慮拋在腦后。
古羅門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穆舞墨身上，這位在方才接連勸誡他的戰(zhàn)士，在過去百年間是他最信任的臂膀。古羅門定睛注視著穆舞墨眉心那線金印，雖然十分疲倦，卻仍欣慰一笑，暗自想道：“這份脆弱的希望若是由他來守護，一定會照亮他們的未來吧！相信很快，他們便會在新的世界里重聚……”
古羅門這才收回目光，開口說道：“若有機緣，三者相合，‘神籽’必會重現(xiàn)?！蓖ｎD片刻，又意味深長道：“你們好自為之?！?p> 語畢，他長嘯一聲，化身數(shù)道長虹。長虹沖天而去，升至半空，竟然相互糾纏起來，一齊繞著石柱盤旋，并且不斷融入其中，修補那些瘋狂蔓延的裂縫。這是古羅門在用自己的生命來阻止天門崩潰，為他的三位戰(zhàn)士爭取最后的時間。
山上三人依次跪拜：
“哀牢兵人南官，恭送古將軍?！?p> “哀牢兵人穆舞墨，恭送將軍！”
“哀牢兵人凌青云，恭送古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