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解玉連環(huán)(中)
看著江雪消瘦的身影,鄭閣忽然有些后悔,覺得不該問出此話,這就好像他親手堵死了一面尚有余縫的墻。原本不問,還有回轉(zhuǎn)的希望;一旦問出口,真是自斷后路。
他揮拳砸砸腦袋,心恨自己多嘴,轉(zhuǎn)身走出木門,穿過街道,來到凌征身前。
“該回去了?!编嶉w輕聲說道。
凌征并不看他,兩眼望著對面的屋子,徑自搖頭:“我不走。”
鄭閣懷抱寒魄,轉(zhuǎn)身站在他手邊,背對紫色藤蘿,兩人并肩而立:“兒女私情,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真的有這么重要嗎?”
凌征不免詫異,怔怔看他一眼,覺得師兄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道詭異的光,就像清晨的林中起了一層水霧,怎么也看不真切。而且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詢問,好像自己也很茫然。
凌征想如果師兄是在責怪他,他一定不會頂嘴,但若是詢問他的答案,卻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
“總要說清楚……”猶豫半天,凌征終于開口回答,卻是這么一句話。
“江雪不是孩子,難道她心里不清楚嗎?”鄭閣也看著對面門窗,方才出來時,他沒忘記把門帶上。
“我……”凌征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很多心情,一言難盡。
“不打擾,或許就是我們能為她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编嶉w想了一會兒,作出這樣的描述。
一夜之間,凌征感覺一切都變了,多年前的鄭閣,開朗、樂觀、深受大家喜愛,許多學(xué)子為之傾倒;他對那些人卻始終敬而遠之,躬謙有禮。
凌征本以為他不會喜歡誰,但其實不是,尤其在闖情劫那晚過后,許多個不眠的夜晚,他會看到鄭閣獨自坐在屋檐上喝酒,那時候的他,與白天全然不同,簡直就像另一個人,像一個游蕩在夜色下的孤魂野鬼。
凌征就想,那個能讓師兄傷心至此的人究竟會是誰哪?是與其同窗學(xué)習的殷師姐?還是每天糾纏不休的段淑?又或者是某個和他在夢中相遇,卻無法于現(xiàn)實中重逢的女子?
反正從那以后,師兄好像就變了,不似以往那般活潑,眉宇間總縈繞著一絲哀愁,笑容往往帶著三分勉強,身邊人也漸漸減少,變得獨來獨往,最終孑然一身。
笑看人生,苦看人生,身邊人聚散離合;你開心時許多人慕你而來,你難過時更多人棄你而走,生活大抵如此。
凌征神色落寞,年年歲歲,物是人非。
鄭閣繼續(xù)說道:“當年凌叔叔曾對我說,若是想不明白,就先留在羽界別出去;若是一生都想不明白,就永遠不要去做。一個活著的江氏夜子書家離恨雨,比一個死了的鄭閣要有用得多。同樣,我相信一個知道自己該怎么活的南門學(xué)子凌征,會比一個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的南門少主,要強得多。”
“江……雨,”凌征呢喃,目光依舊落著對面,“你真的是江雪的哥哥?”
“他母親與我母親是姐妹。江氏離恨天,長字盟創(chuàng)建時十位宗主之一,在外院觀局一課上,你應(yīng)當有所耳聞?!?p> 凌征默然不語。
“三年前,我曾回過一次家鄉(xiāng),影天寨形勢很亂,已經(jīng)不是我能插手的局面,所以給江雪留下一紙短箋:若有亂,可來羽界找我。”
凌征眼中光芒閃動,“那你為何不告訴她你在南門?”
鄭閣稍顯猶豫:“或許……我不是那么想見到她。一旦見面,總會有所牽掛,難以割舍吧。我們終究要一個人面對所有,不能連累旁人?!?p> “你們之間……”凌征第一次把目光從對面屋子移開。
“沒什么,小時候我救她一命,師父救我一命,她留下,我拜師以后客走他鄉(xiāng),跟隨師父來到羽界,如此而已?!?p> 鄭閣說著朝街邊一條小溪走去,順手將那只葫蘆拋給凌征。溪水清澈,雜草搖曳,小魚成群結(jié)隊,水中悠然搖尾,好像凌空遨游,全無所依。
鄭閣望著身前落在卵石上的人影,念起一句文章的開篇:“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p> 凌征見了葫蘆上刻寫的“難得”二字,只覺悵然若失,心情反倒不再那么抑郁,此時跟在師兄身后,也漸漸打開話匣子,往下接了一句: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p> 鄭閣心想可以跟他聊點別的了,于是轉(zhuǎn)身拍拍懷中劍鞘,淡淡說道:“還記得唐如月嗎?”
凌征面無表情,只是語氣中總算有了起伏:“那位打造出天下第一劍匣的女子劍師?”
鄭閣點點頭:“不錯,她外公十六歲時便認定自己是鍛鑄劍匣的命,一心要打造出能裝下寒魄的天下第一劍匣,卻因雙手染疾,一直未能如愿。此后又生二女——膝下無子,本意難平,一日卻見二女有才,心想誰說劍師不能是女子?便開始苦訓(xùn)二人?!?p> “多年以后,二女分別打造出‘紅妝、奈何’兩只劍匣。三百年前,饕餮劫至,大女兒夫婦二人遭人殺害,又留下一女,姓唐,名娟,字如月?!?p> “聞忻的祖母?”凌征劍眉輕顫。
“正是。唐劍師自幼由姨媽帶大,從小聰穎,她姨媽本不愿讓她再走先前兩代人的道路,卻因其興趣使然,最終還是成了一位劍師。窮盡一生,最終打造出這柄寒魄劍匣。那時她外公尚在,只是彌留之際神志不清,卻在那一刻欣慰不止,最終含笑而去?!?p> “你想跟我說什么?”凌征不太明白,師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和他繞一大圈,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怕他想不開,消磨時間嗎?
鄭閣撓撓頭:“這是在聞忻得知我要取寒魄后說與我聽的,她講的生動多了,據(jù)說那位姨媽還是當年名震一時的蟾宮桂子——唐小月。我難以轉(zhuǎn)述清楚?!?p> 頓了頓,接著說:“她們身為女子,選擇做這些事情,不是因為誰要她們?nèi)プ?,若你不喜歡,怎么能堅持一輩子?只因這是她們的血,是她們的魂,是她們的夢。”
鄭閣面露微笑,伸手力指西南:“所以,我想,既然那座塔就在那里,總有一天會有人登上去。那么,那個人最好是我?!?p> 凌征稍微有些明白了,平靜說道:“哪怕要為此舍棄許多?”
鄭閣眼神忽而空明,丟下一根不知從哪兒揪來的枯草,拍拍手說:“這就是命呀,命不是枷鎖,是成全。從我拔出寒魄時心里就知道,我已經(jīng)別無選擇。如果你非要問我一個理由,其實我也回答不出來。”
“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停止追問,好比山就在那里,你必須去爬。你知道,你能做到也必須做到,事情往往就是這么簡單。我之于羽界,你之于南門,皆是如此?!?p> 鄭閣滔滔不絕:“命運,是機會,除了接受它,竭盡全力抓住它,我的人生再沒有別的路。”
“人生并不完美,到處都有殘缺,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將目光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再難兼顧其他?!?p> “我看書,就是想給我的人生作一個答。正似儒家之天命,佛家之輪回,道家之飛升,其實都是些虛無縹緲的事,但是有了答案,心就定了。正如今天的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但我明白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p> 暖陽爬過枝頭,灑下萬道金光。空氣漸漸熱了起來,街道上灰塵浮散,凌征額頭上沁下兩串汗水。
鄭閣又向江雪所在那間屋子走去。
“你呢,凌征?江雪和南門,哪個對你來說更重要?你可以欺騙自己一時,但終要面對自己的心。雷劫將至,還有短短半年時間,你能否給自己找出一個答案?”
凌征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又走回到之前站立的地方,露水干涸,藤蘿舒卷,槐樹葉沙沙作響,紫色花朵在陽光下傲然綻放。除了地上變短幾寸的影子,似乎一切都沒發(fā)生改變——
他依然未能靠近江雪半步。
鄭閣笑了一聲,笑語荒唐:“魚和熊掌……”他抬頭看著凌征:“你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面對它,不想承受這份痛苦?!?p> 見凌征兩束目光又陷入原先那份迷茫,鄭閣逼視他雙眼,口中蹦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揳(xiē)在他心上:“可是不做決斷,你將失去一切。”
“我將……失去一切?!绷枵髡ь^,兩眼被陽光晃得瞇成一條細縫。時間不等人,優(yōu)柔寡斷不作為,只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他又拿起手中葫蘆,看了一眼上面刻下的娟秀字跡:
【難得】
師兄的聲音一改往日懶散,轉(zhuǎn)而從未有過的嚴肅:
“當年師父臨走前,曾對我說過一番話,那是他與險生師父二人一輩子的決定,我會根據(jù)你的選擇,考慮要不要告訴你這些話。只有認同它們,你才是我真正的師弟。”
語罷,鄭閣伸出手掌,推開身后那扇木門。木門并未上鎖,此時吱呀一聲打開,陽光灑落進屋。凌征嗅到了從對面房屋飄來的花香,濃郁撲鼻。
鄭閣側(cè)過身,站在木門一旁,等凌征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