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回

　　容秀睜開眼睛時(shí)，天已亮得通透。

　　入眼是藕粉的輕紗幔帳，繡著淺色的桃瓣，一如春日里清風(fēng)拂過時(shí)桃花簌簌的爛漫。

　　自從入了護(hù)國寺，她的床上掛著的永遠(yuǎn)是青灰色的幔帳，何曾再用過這樣清雅的顏色。

　　莫不是到了西方極樂?閻王的地方竟這樣溫柔。

　　習(xí)慣了慢吞吞地?fù)沃策叞缸悠鹕?，伸出手卻只觸及紗帳柔軟。紗帳上的手指白嫩纖細(xì)，如新剝玉筍。

　　容秀一征，倏然緊了眸子。

　　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夜里抄經(jīng)，白日里浣衣掃地，應(yīng)該皺的如揉成一團(tuán)的紙，像蒼老的干枯樹皮。

　　這是怎么了?

　　她揉了揉眼，入眼仍是此番光景。她一把掀開幔帳，探出頭去。

　　床尾的架子上掛著豆綠襦裙，桌案上放著好看的花瓶，瓶里是她素來最愛的玉蘭花，繡著鴛鴦戲水的屏風(fēng)隔開了內(nèi)外室。

　　這是她待字閨中的從前。

　　鞋還沒來及穿，她沖到紫銅鏡前。

　　鏡中之人算不得花容月貌，卻是精致。巴掌小臉兒，挺翹小鼻上一顆玄痣，生的一雙圓杏眼，眼尾微微上挑，額間有條半厘長的疤痕，好在不深，能用水粉遮掩。

　　手指輕輕撫上額間疤痕，他清楚地記得這條疤是十六歲那年和父親去圍獵，摔下馬留下的，可惜消不去了。

　　她盯著鏡子怔怔看了許久，將鏡中模樣都刻在腦海里。雖然面不改色，可仿佛有什么要沖破胸口蹦躍出來，手指不受控制地輕顫。

　　真的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

　　“二姑娘，怎么了?”一個(gè)豆蔻年紀(jì)的小姑娘繞過屏風(fēng)走進(jìn)里屋，將癱在地上的容秀扶到床上，順手將幔帳掛在了蓮花掛鉤上。

　　小姑娘還是紅撲撲的臉蛋兒，眉毛彎彎，睫毛密密，清透水靈。

　　“阿音?！彼p輕喚了聲。

　　“二姑娘可抓緊些，老爺還等著您去用膳。”從架上取了豆綠襦裙?！鞍⒁艚o您換上?！?p>　　“咳咳……咳?！比菪愫韲滴W，咳了起來。

　　“二姑娘怎的又咳起來了?阿音去請大夫。今日不如找了由頭辭了傳膳，姑娘先將身子調(diào)養(yǎng)好…待好些再去……”小姑娘忙沏了熱茶遞給她，急切又關(guān)心，“姑娘先喝些熱茶潤潤喉。”

　　容秀曉得，阿音是真心待她好。

　　可她對不起她，是她將阿音推入了火坑，是她斷送了阿音的一輩子。

　　她不該帶著阿音進(jìn)宮。如果阿音沒替她喝那碗被下了毒的湯，她便不會(huì)在十八歲本該絢爛的年華里香消玉殞。她會(huì)嫁一個(gè)好人家，會(huì)有自己的孩子，她本該過得很好……

　　她做錯(cuò)了太多的事，信錯(cuò)了太多的人……

　　看著阿音，她徹了心的愧疚與歉意。

　　淚水沾濕了睫毛，順著臉頰滴落在手背上。

　　“姑娘怎的哭了，可是夢魘了，您瞧這日頭正好，暖融融的，阿音陪您去外面走走。妝哭花了可不好看了，姑娘最愛惜自己容貌的……”阿音忙從袖子里取了帕子，替她拭去了淚。

　　她彎了彎嘴角，扯出了一個(gè)笑容，“沒事兒?！?p>　　“姑娘最愛玉蘭，那今日阿音給姑娘描玉蘭花鈿好不好?”

　　“好啊?！?p>　　她喜歡玉蘭，因?yàn)樗矚g。

　　“姑娘生得這樣好看，日后入了宮皇上見了定然歡喜?！卑⒁粲弥P輕輕在她額間勾勒著，淡粉的春蘭隱去了疤痕。

　　“入宮?”她怔了怔。

　　打開窗子往外頭瞧，丫鬟婆子們忙忙碌碌，依舊是那些熟悉的身影。

　　陽春三月，窗外的桃花開得正好，濃郁的香入鼻。

　　她知道了，就是這年，她被送進(jìn)了宮。

　　嘉興一十三年春。

　　“陛下可下了旨?”

　　“還未曾下旨呢，那日宮里差了人來，阿音送茶水去時(shí)聽見的，說的就是二姑娘的名字，這事兒沒幾個(gè)人知曉，阿音也就是和姑娘說道了?！卑⒁羿袜偷赝敌χ莻€(gè)沒心眼兒的，只希望二姑娘能過得好，能進(jìn)宮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她自是替她歡喜。

　　阿音取了鏡子前后左右地照了照，二姑娘平日里是個(gè)隨性的，只對花鈿素來挑剔，描得或粗了些或細(xì)了些總?cè)撬豢?。見姑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音才安下心來，細(xì)心為姑娘梳了燕尾。

　　容秀從檀木匣子里取了玉蘭簪戴上。

　　還好它還在。

　　“阿音，走吧?！比菪憧粗R中人，緩緩露了笑顏。

　　這一回她不會(huì)再帶著自己要出嫁的消息去見他，她不會(huì)讓那些人將她當(dāng)作步步高升的墊腳石。

　　這一回我不會(huì)再讓你枉死！

　　行止，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