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困守愁城
四月十一日,元承光去順遼守城時,帶走了三千北軍。
此時元承光的官職是射聲校尉,除了原本歸他統(tǒng)率的射聲營,戚太尉幾乎把其他校尉的兵都撥給了他。
元承光一個四品校尉,居然統(tǒng)領(lǐng)大半北軍支援外鎮(zhèn)軍,挑起了三品北軍中侯的擔(dān)子,倒不是因為他的本事多大,而是這個山芋實在太燙手,傻子才搶著接。
有多燙手呢?
裴泰統(tǒng)領(lǐng)的建州勤王軍號稱三十萬,實則約有二十二萬,兵鋒直指郁陽,而順遼作為順州的州府,也是建州通往郁陽的門戶,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順遼失守,建州軍便可一馬平川,勢如破竹地兵臨郁陽城下。
元承光進(jìn)入順遼以后,將三千北軍分為三路,分別駐扎在城內(nèi)的東面、北面和南面城墻下,圍城戰(zhàn)開始以后,這三個方向?qū)⒊惺芙ㄖ蒈娮蠲土业墓簟?p> 元承光安頓好北軍將士以后,徑直打馬來到順遼軍府,剛一進(jìn)門,就看到幾個文吏打扮的人候在門邊,一問才知,他們都是這里的主簿、主記室吏和書佐,奉了太守之命在此恭候鎮(zhèn)西將軍。
元承光一笑,知道他們都是太守門下的親近屬吏。這回,他受封四品鎮(zhèn)西將軍,率北軍增援順遼,按理說與這順遼太守同品秩,還怕這人膩膩歪歪,不好打交道。
果然,元承光跟這順遼太守蔡永年打了照面,簡簡單單出示了軍令,蔡太守就畢恭畢敬交出符節(jié),將順遼的五千守軍交給他全權(quán)統(tǒng)轄。他看著蔡太守的謙卑姿態(tài),心中不由得冷笑——
這老頭把兵權(quán)交給他,也就把守城的擔(dān)子全撂給他了,守得住守不住,這老頭都可作壁上觀了。
元承光也不以為意,當(dāng)初既然敢接下這燙手的山芋,就沒想過全身而退。
他出了軍府,策馬去了西面城墻,想要盡快熟悉城中防務(wù)。
順遼從前朝開始,就是西面樞紐重鎮(zhèn),城墻的建制規(guī)格與京師郁陽相差無幾。他到了城墻下,欣慰地看到,即便除去城垛的部分,城墻的高度也有三丈五尺高。
元承光揚手一鞭,抽在馬臀上,縱馬沿著登城的蹬道,上了城墻。
他放眼一望,城墻頂部的寬度約有二丈五尺,城墻的底部寬度更是達(dá)到了六丈。另外還有伸到主城墻以外的敵臺,伸出的長度約有三丈,橫長有五丈。這樣的敵臺,每隔一里就有兩座,能夠?qū)コ堑臄耻娦纬扇鎶A擊的攻勢。
元承光心中一喜,咧嘴一笑,有這樣營建規(guī)制的城墻,再抓緊時間修建防御工事,裴泰的三十萬大軍,或許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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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才僅僅過了五天,元承光就笑不出來了。
太快了。
裴泰的三十萬大軍勢如破竹,從建隆起兵后,一路攻過來,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沿途的城鎮(zhèn)大多望風(fēng)歸降。
建州軍照這樣的行軍速度,最多二十天,就會抵達(dá)順遼城下。順遼因為久無戰(zhàn)事,防御工事比他預(yù)期的更糟糕——
護城河雖有三丈五尺寬,有些地方已經(jīng)淤塞;每個城墻的城垛上,還要制作木質(zhì)牌堵,再一一安置上去;尤其是城外的壕溝,雖然設(shè)置了三道,但大多已經(jīng)崩塌……
照目前的施工速度,元承光要想在二十天的時間內(nèi),用城內(nèi)的八千軍士,即便晝夜不息,也最多能夠完成一半的防御工事。
此時,元承光陷在護城河的淤泥里,他賣力地?fù)]動著鋤頭,帶領(lǐng)著數(shù)百兵士,加班加點清理河內(nèi)的淤塞。
他的烏皮圓頭靴里灌滿了污泥,深及大腿的泥水浸透了他身上的褶绔,又涼又膩,黏在身上難受極了。
元承光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了,腦中昏昏沉沉,又困又乏,卻不得不強打精神,心中煩躁至極。
他剛要舉起鋤頭,突然覺得屁股一痛,一塊石頭順著他的腿“咚”地掉進(jìn)了河里。他轉(zhuǎn)頭一看,竟然是戚瀾牽著馬站在河邊,看著他一臉得逞的表情。
“你來干什么?”元承光一愣,一股無名火蹭地竄起來。
“我來幫你守城。”戚瀾叉著腰看他。
元承光一肚子的惡氣正沒地方發(fā),他用力拔出陷在淤泥里的烏皮靴,朝岸邊大步走去。他攀著河邊的淤泥爬上了岸,狠狠扯過戚瀾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馬背上拖拽,喝道:
“你來搗什么亂,滾回郁陽去!”
戚瀾的手臂被他捏的生疼,五官都皺起來,她奮力掙扎著,也不肯示弱地對他吼道:“我警告你,你快點放開我!”
“在王府,我處處讓著你也就罷了,”元承光惡狠狠瞪著她,越發(fā)來氣,“你他媽還來這兒胡鬧,滾回郁陽去!”
戚瀾挨了這一罵,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怔怔看著他,一雙杏眼中隱隱泛起幾點淚星。她立刻深吸了一口氣,生生咽回了眼淚,臉上滿是倔強,亢聲說道:
“我告訴你,本小姐愛去哪兒就去哪兒?!?p> “好!”元承光一把松開她的手臂,對她怒目而視,“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就一點,別耽誤老子的正事?!?p> 戚瀾竭力掩飾著苦澀的神情,抿緊了嘴唇,故作瀟灑地隨手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印,朗聲說道:
“你算哪根蔥?本小姐的事,你管得著嗎?!?p> 元承光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理會她,泄憤一般一把抓起地上的鋤頭,又跳進(jìn)齊腿深的護城河泥水中,專心挖著河中的淤泥。
?
日子一天天過去,元承光為了彌補人手的不足,在城中征募了兩千民夫,修筑防御工事正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然而,這樣的進(jìn)度仍然讓他焦頭爛額。
這天下午,元承光騎著馬巡視防務(wù),沿著城墻上的馬道,查看城垛上牌堵的安置情況。
東面城墻的牌堵已經(jīng)全部安放到位,北面城墻還沒有動工。隨后,他又來到南面城墻,這里的牌堵還只安置了一小半,實在令他憂心忡忡。
元承光正要去城南的北軍軍營,注意到腳下的城墻內(nèi)側(cè),挖壕溝的是一群身穿褶绔的婦人。
城外的壕溝是為直接抵御敵軍的攻勢,城內(nèi)的壕溝作用則不同,是防止敵軍挖地道潛入城中。有了這條壕溝,無論敵軍從哪個方向挖進(jìn)來,都會通向這里暴露蹤跡。
元承光這才想起來,數(shù)天以前,戚瀾到軍戶聚集的城北區(qū),打著“鎮(zhèn)西將軍夫人”的旗號,拿出自己豐厚的嫁妝作為獎勵,說動了一大群軍士的內(nèi)眷幫忙,將一部分過于年幼、年長以及體弱的婦人,分配去縫制衣裳旌旗、制作火油燃夷彈等手工作業(yè),將剩下的青壯年婦女安排去挖城內(nèi)的壕溝。
原本元承光就打算睜只眼閉只眼,對此不予理會,便要騎著馬離開。
這時,元承光聽到城墻下吵了起來,周圍還漸漸圍攏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他眉頭皺起來,在這種備戰(zhàn)的緊要關(guān)頭,帶頭鬧事的人就該軍法處置。
元承光調(diào)轉(zhuǎn)馬頭,騎到下城的蹬道上,居高臨下定睛一看,竟是戚瀾在高聲訓(xùn)斥幾個婦人。
他不禁勃然大怒,氣得青筋暴起——這個混賬戚瀾!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耍大小姐脾氣。
元承光正要揚鞭策馬,朝城墻下馳去時,聽到她們的幾句口角,竟然不由自主勒住了馬,就在她們頭頂?shù)牡诺郎狭⒆∧_,壓著火凝神聽著。
“我說不行!”這是戚瀾高亢的聲音。
“怎么不行,”一個婦人嬌聲道,“我隔壁的張大姐都去縫補衣服了。”
“張大姐有多少歲了?”
“五十一。”
“你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跑去跟五十多歲的人搶活干,還有臉嗎?”
“哎呀,話不能這么說,咱們家雖然是小門小戶,可我在家連水都沒挑過,哪做得了這些重活?!?p> “那你家吃水怎么辦?”
“有我男人挑?!?p> “要是你男人死了呢?”
“你咒誰呢?”那婦人急了,“你男人才死了!”
“我男人沒死,正帶著你男人守城呢?!?p> 周圍響起一陣婦人的哄笑,戚瀾接著說道:
“平日里,你們的男人心疼你們,不讓你們做重活,也就罷了,那是不是也該心疼下他們?要是打仗全死光了,看以后還有誰來心疼你們?!?p> 那婦人沒有吱聲。
“建州軍沒幾天就打過來了,你們的男人在上面守城,拼死拼活,我的男人也是。咱們多出點力,多流點汗,咱們自家的男人,就能少流點血,少擔(dān)些風(fēng)險?!?p> “行啦行啦,”那婦人嬌聲道,“我做還不行嗎。”
“就是嘛,”另有一個婦人開了口,“人家將軍夫人、世子妃,多金貴的人,還不是跟咱們一樣,干這些粗活重活,你有啥可抱怨的?”
話音剛落,周圍響起一片婦人嘰嘰喳喳的附和聲。
元承光默默聽著,原先滾燙的怒氣,不知道什么時候煙消云散了。
“行了行了,熱鬧看夠了,都干活去?!?p> 元承光略探出頭,朝城墻下望了一眼,圍著看熱鬧的婦人們逐漸散去,戚瀾擔(dān)起兩個裝滿土的土筐,朝壕溝邊上走去。
元承光注意到,戚瀾褶绔的衣袖和褲腿上都沾滿泥濘,烏皮靴已經(jīng)臟污得看不出模樣,她肩上擔(dān)的土,明顯比其他婦人都多,即便她自幼習(xí)武,這樣的重量也著實不輕松。
元承光遠(yuǎn)遠(yuǎn)看著戚瀾的身影,琢磨著她剛才說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兀自嘆了一口氣。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緩步馳上城墻的馬道。
元承光朝著城外極目遠(yuǎn)眺,視野中一片祥和寧靜的景致。
然而,他已經(jīng)可以真實地覺察到,朝這里步步逼近的三十萬建州軍,以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昭示著殘酷的攻城戰(zhàn)就要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