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月寒山薄霧輕緲,竹林颯颯,幾聲啼鳴,驚醒了幽靜的山谷。
山云繞峰,兩峰之間,是深綠沉靜的胭脂湖,湖上的草廬在白霧中若隱若現(xiàn)。大概昨夜下了場雨,雨水沿著屋上茅草滴在木板,沿著裂縫,一滴一滴地沒入胭脂湖中。
一廬曰茶室,四面通達,一面繡梅屏風,擋住了那清冷的晨風。地面上擺著茶桌、蒲團,旁邊的爐子上,滾著晨曦收下的露珠,上好的白玉茶具,盛著色澤翠綠、味道甘醇的茶水。裊裊茶煙,與風相邀,望山靜默,望水寧和。
一名青衣男子坐在蒲團上,水青色的緞衫順垂而下,隨風輕輕揚起,三千墨發(fā),仿佛那翠玉峰上的瀑布一般。一只簡單的白玉簪子半綰而起,兩縷碎發(fā)垂在額前,更添幾分清雅。
挽袖,取茶,鼻下輕嗅,細細一品。
宋遙裝逼的一天,又開始了。
屋上茅草忽然一陣晃動,雨滴滾滾落下,濕了他的衣角。宋遙偏頭看著那地板上的水漬,臉色瞬間變得極差。
“溫錦!”他重重放下茶杯,俊秀儒雅的容顏帶著幾分可見的怒氣,“給我滾下來!”
一抹白影忽而自屋檐上倒垂而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趶]內(nèi)。
少女看著不過十五歲的年紀,身量纖細修長,白衣翩然颯爽,翠黛濃淡適宜,雙眸似春水含波,清澈盈盈,又似寒風竹林,一眼望盡,看不透那深處幽蘊。
她眉眼彎起,眼里藏著鋒芒與不羈,卻全都被笑意掩蓋。
面對他的火氣,溫錦站直了身體,沖著他拱手一輯,頗為恭敬道:“弟子給師傅請安了?!?p> 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刻,暴露了她手中的酒葫蘆。
溫錦連忙將它藏到身后,如此欲蓋彌彰,宋遙只是冷冷一笑。
“是你自己交出來,還是我折了你的手,再搶過來?”
溫錦一改方才的一本正經(jīng),護著自己的酒葫蘆,分外警惕。
“只許你飲茶,不許我飲酒,這是什么道理?”
宋遙呵呵,“需要我提醒你,上次你偷喝你師姐的酒,燒了我的藥廬,砸了我的書架,拿著我價值千金的丹藥去釣魚的豐功偉績嗎?”
溫錦認真道:“師傅,其實這酒是我?guī)蛶熃阗I的。”
宋遙一臉“我再信你我就從這跳下去”的表情。
“交不交?”
溫錦后退一步,見勢不好,立馬抹油開溜。
“溫錦!”
身后傳來宋遙那憤怒的咆哮聲,溫錦就只當聽見狗叫了。
月寒山就是這么無聊,一座山,一片湖,幾間草廬,三個師徒。
聶相思找到溫錦的時候,她正在藥廬里,不知道在搗鼓什么。
“阿錦。”
溫錦抬起頭來,臉頰灰撲撲的,一股腦地將手里的藥材全都丟進藥爐內(nèi),笑得明媚純良。
“師姐,你怎么來了?”
聶相思走了進來,一襲雪青色羅裙,墨發(fā)垂至腰間,耳墜明珠,不施粉黛的臉,帶著幾道猙獰的傷疤,硬生生毀了那清秀的容顏。而她似乎早已習以為常,雙眸沉寂如深潭,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陰鷙與冷意。
“你又跟師傅吵架了?”
溫錦撇嘴,“他找你告狀了?”
“用得著告狀么?我方才在廚房,都聽見他的聲音了?!?p> “那個糟老頭子,分明就是惦記我的酒,還冠冕堂皇地扯出一堆理由?!?p> 聶相思錯愕,“你去買酒了?”
溫錦擰眉,“師姐,你這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聶相思嘴角微抽,還試圖跟溫錦講道理。
“阿錦,你聽我說,酒不是個好東西,你還是……”
聶相思的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
溫錦上次喝醉酒的慘案歷歷在目,聶相思實在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
溫錦卻含糊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聶相思不知道溫錦的這個“自有分寸”到底意味著什么,她現(xiàn)在只想把她支開,再把她藏起來的酒葫蘆挖出來。
“阿錦,廚房沒醬油了,你下山打點醬油吧?!?p> 溫錦毫不留情地戳破,“師姐,你不會打算趁我下山的時候,偷我的酒吧?”
聶相思微笑,“師姐是那種人嗎?”
溫錦仔細想了想,“也對,這種糟心事,只有那個糟老頭子才干得出來?!?p> 糟老頭子……
聶相思差點也沒維持住那虛假的笑容。
宋遙今年不過三十,在溫錦嘴里,便成了糟老頭子,也難怪宋遙每日被她氣得跳腳。
有這么一個師妹,聶相思也無時無刻不陷在想打死她的沖動之中。
溫錦步履輕盈地走在山路上,兩側是爭相艷放的野花,露珠晶瑩,自葉尖垂下,滴在她那揚起的素白衣角。
她手里拿著一個錢袋子,拋上拋下,每次都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幼 ?p> “請問……”
前面忽然出現(xiàn)了幾道身影,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了溫錦面前。
溫錦接住了錢袋子,抬頭一看,那張熟悉而蒼老的臉撞入她的視線,隨之而來的,是那一段被刻意遺忘的記憶。
溫錦怔愣的同時,對方也十分震驚地看著她。
“你……你是阿錦?”
是的,震驚,而不是驚喜。
說來可笑,十年未見,她的親生父親溫如璽再次看見她,只剩下震驚。
十年之前,她還只是桃林鎮(zhèn)內(nèi)溫家藥材鋪老板的女兒,卻因親生父母重男輕女,雙胞胎哥哥溫錚受盡寵愛,而對她則是非打即罵,棄如敝履。
那些灰暗的記憶涌上心頭,寒冬臘月,傷痕累累,吃著殘羹冷飯,穿著陳年舊衣,每日是干不完的活計,挨打挨罵更是家常便飯。
那一年除夕,她帶著一身傷從家中跑了出來,撞入宋遙懷中,是宋遙將她拽出了地獄。
斂去了異樣的情緒,以及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恨意,溫錦聲音平靜。
“是我?!?p> 溫如璽這才露出了幾分驚喜,激動地握著她的手。
“阿錦,我總算找到你了?!?p> 溫錦神色微動,一種陌生的感情讓她難以適從,像是能撫平她這十年的怨恨一般,讓溫錦那顆結著冰的心都裂開了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