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西京城。
江河涌不澈,渠潭靜卻清。然人皆愿作江河之浩闊,而嫌渠潭之僻小。
三川籠月夜琉璃,滿城照日晝金頂。
城口的酒肉牌樓,喧聲噪言,遠遠就能聽到男歡女笑,實在熱鬧了些。
此時牌樓門口,伶俐女子打量著眼前這位來客,瞪大杏眼里毫不掩藏的驚訝。
來客卻平淡如水,點了錢,徑直進了牌樓。
最是年輕,最畏獨自一人,與眾不同,總得找個圈子混,方覺安心。
來客看起來煞是年輕,進了牌樓卻總覺得孑孑獨立,閑逛了半天,最終揀了個飯鋪,要了一二小菜,津津有味吃了起來。
只是這來客倒奇怪,自己坐一桌,眼睛卻不閑著,邊吃邊打量著飯鋪內(nèi)眾人,聽著別人說笑,一種別樣的專注。
有兩同輩惹了李隨化注意。兩人對坐,其中一人神色頗頹廢。另一個就一直笑嘻嘻逗同伴。
隨化只注意那纏發(fā)頗講究的哥么說了一句,“如使生活必得防備待人,何必自欺欺人仍講真誠?!?p> 另一人神色雖沮喪,聽了同伴話,卻駁了一句,令隨化大驚,“只得真誠待我愿待之人,如兄弟你真誠寬慰何須防備。”
隨化聽得出神,卻未注意有一男子來到自己這桌坐下。
這人坐下,推杯置隨化面前,笑意融融,“小友,可能討杯酒喝?”
隨化回過神注意到這人,見這人眼如豺狼,眉堪黃鼠,土鼻尖唇,不禁心生隔閡。
但又見此人手削如竹,舉止間從容自如,隨化便點了點頭,問了句,“什么酒?”
這相貌不堪的男子打量著隨化,含眸露了笑,伸手比劃了兩下,輕描淡寫地一句,“龍血杯,麒麟酒。”
“?。俊?,隨化眨眼看這廝,有點不相信。
這人見隨化有些不爽快,無所謂一笑,正準備起身走。
隨化莫名叫住男子,喚來小二,“龍血杯,麒麟酒??捎校俊?p> 小二咂了咂嘴,懟著隨化的臉看,怎么都看不出這是個有錢的主。
隨化解,立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白花錢,叮囑了一句,“記得找我十兩銀子?!?p> 小二見了白花錢,先是一喜,又聞隨化語,心里一陣無語,“十兩銀子也要?”
蛟咳沸血浸玉杯,麒斷白骨瀝酒沉。小二送來酒,這男子一臉欣喜地接過大玉杯,揭開蓋用手指揩了揩蓋沿的酒,放嘴里一抹,立刻滿面通紅,一個勁地對著隨化賊笑,“好酒,好酒!”
隨化納悶,湊身向前,輕聲問,“前輩言行異于常人,可有教誨于晚輩?”
男子愣笑,左右視無人旁聽,便輕聲道,“我乃城尉府上的差事,替公家畫人像。你叫李隨化是吧?趕緊溜吧,你已經(jīng)被官府通緝了!”
隨化瞪眼。
男子舒服摸了摸酒杯,又見隨化俊俏面容,想了想,又補了句,“我看小兄弟頗為爽快,這樣吧,我送你出城,出了城,你就會好很多?!?p> 隨化皺眉,見男子神色,不像開玩笑,有些埋怨,搖了搖頭,“不用,多謝前輩相告。晚輩告辭?!?p> 男子嗯地一聲,驚訝打量起身的隨化,“真不用我送你?”
隨化行了禮,告辭離去。
出城時,隨化面冷淡,步踽踽,茫然不知來日來事。
碰巧有一隊車馬從官道要進城。帶頭之人驍馬寶劍,博冠長帶,正逢青春之歲,將做一城之主。
隨化與之相逢。
時為陽春,歷逢花歲。官道兩旁,垂柳萬行。帶頭之人見隨化,驚其容貌,下馬行禮,熱切討問,“兄臺,此路往西京城還有多遠?”
隨化意正寒,聞言,規(guī)矩回了句,“不過一里。”
這人相貌闊朗,聞隨化語大喜,又見隨化衣飾,綠袍紅帶,猛然想起一事,驚道,“兄臺可是去年博事文統(tǒng)一甲李隨化?!”
隨化搖頭。
這人哎呀一聲,自語道,“可惜西京離孟津尚遠,不然此行也能去拜訪那李隨化。實不相瞞,兄臺,在下與那李隨化同歲,算起來還算是他大哥?!?p> 隨化笑。
這人也笑,見隨化負手,腰懸竹筆,討問,“兄臺貴姓?”
隨化挑眉,眉目微轉(zhuǎn)間,見桃風柳樹,笑,“楊。”
有人來提醒新官趕路。
這人便要與隨化告辭。
隨化回禮,退于官道側,見車馬徐過,再獨一人,忽想清明將至,頓覺天旋地轉(zhuǎn)。
……
北燕極北,天下極寒。
只宜風雪經(jīng)年住,難為行人片刻留。
一處冰崖邊,有一個用堅冰獸皮搭建的村子。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
奇怪的是,居住在此的人,竟然不會說話;每天做的事,就是外出打獵,回村剝皮,然后將肉扔進冰崖。
在村子深處一戶人家,今日立了雪白燈籠和白麻長巾掛在院門;寒風陣陣,看起來格外瘆人。
不知何時,一九頭妖獸從天而落,停留片刻,便又震翼而飛。
只是如鬼車這般龐然大物,落在村子里的人眼中,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當無事發(fā)生,自想自做自的事。
通久面容蒼白,落地后,環(huán)視四周,心如霜雪。見有村子,通久籠了籠背上劍,疾步進村。
村有冰墻,以擋嚴風。通久進了村,一下感覺清醒了許多。
想起師父,通久壓住心中好奇,焦急一路詢問,趕往師父的住處。村里人見了外人進村,也不驚訝,也不熱情,被問及路,也不說話,只用手指。
而通久就在村子深處一間院子外,看見了散發(fā)坐在冰面上飲酒的陳叔。
陳叔看起來實在邋遢,通久險些沒認出來,還是陳叔抬頭掠過額頭花白長發(fā),才讓通久大驚失色。
陳叔見通久來了,愣了愣,想起身,但掙扎了好一陣,都起不來。
通久見狀,連忙跑上前將陳叔扶起。
陳叔見通久面色蒼白,眼猩紅,露了笑,一個勁兒地說,“哎,你小子,怎么才來啊??爝M去,快進去,你師父都等你好幾百年了!”
通久大驚。
陳叔不管通久臉色,拽著通久進了院子,又自個兒出了院門,重新坐下,背聲擺了擺手,“快去快去,別管我!”
通久皺眉,見陳叔頹廢模樣,還未說幾句,便紅了眼,回身將陳叔拽起,一起進了院中。
進了屋,通久一眼就看見了師父。只是經(jīng)年未見,初識面容,便知冷暖。
通久只一眼見師父,便亂了神,濕了眼。
陳竹湘盤坐在屋中,閉目養(yǎng)神,只是再無昔日榮光,滿臉枯槁,霜發(fā)蒼黃。察覺人來,陳氏抬眼,見通久,神色一揚,趕緊想招手讓通久走近來,卻動不了,只得咽了咽喉,喚了一句,“小林,到師父面前來!”
通久走進,跪地頭微低,抿唇不語。
陳乾見師徒二人不語,出門,抬眼見天地蒼茫,煩悶負手踱步。
屋內(nèi),通久見師父只打量自己,片言不語,慌了神,緊張道,“師父?”
陳竹湘本來有一大堆話想說,但見通久背上劍,再見通久尚且青澀面容,終究咽了熱情,只笑著簡單交代了幾句:
“小林啊,千年之久,不如萬年之功……”
通久聞言,眼垂盈血,終于忍不住,跪地上前一把拉住陳氏雙手,委屈顫聲道,“師父,你要看著我長大的!怎么能這樣!”
陳氏反手緊緊按住通久的手,強壓胸中血氣翻涌,盡量容煦道,“師父得走了……”
見通久濕潤面龐,陳氏想拂袖擦拭,又有諸多憂慮,生怕影響了通久心境,又恐自己猶豫不決,瞬息煙逝,便囑托通久道,
“小林,師父沒什么留給你的,只給你留了句話”
還想再說,陳氏又恨自己猶豫不決,終未說完,便手一輕,離了通久,散輕煙而逝,終無言卻離。
通久怔目,目眥盡裂,低頭見地上黃帛,怔神流淚。
通久取黃帛,手擦眼盡紅,讀,面呆眉默,眸眼卻已無聲決堤,泉涌不止:
“私心重者,必惡;私心狹者,必庸。林兒謹記?!?p> 至于陳乾,立于門外,見天有飛云遠渡,風裹霜雪亂飛,知竹湘已逝,皺眉間,回頭見通久悲拗背影,又見院門霜雪獨立女子,勸慰道,“小姑娘,現(xiàn)在還是別見他好……”
那立于院門女子,霜雪紅眼,直直看著屋內(nèi)通久落寞跪地,狠狠抽著鼻子,眼里盡是埋怨委屈,終究未喊未進,萬里追來,只遠遠看著。
齊己立于女子聲旁,見陳乾花發(fā),又見院中霜雪隔通久,和顏柔善勸了閨女,護其離去……
只留下陳乾,護著極北霜雪,以及霜雪屋內(nèi),失落怔神的通久,還不忘一直坐在雪中,一邊喝酒一邊敬酒,言語間盡是重復,“兄弟別走,兄弟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