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奶奶站在香臺旁身形一顫。阿隱的這個問題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設(shè)想過阿隱也許會問她阿媽住在哪兒,還好嗎,會不會回來看阿隱等等。卻沒想到阿隱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寫那封牛皮信的老祖宗說,這代價也許是畢生孤獨。她的確終生未嫁,每有心儀之人,卻越是在乎,便越是忍不住往往用那靈瞳窺視那人的心,有時候傷了自己,有時候傷了別人。后來她便決然一人行走在這蒼穹之下,天地之間?!卑㈦[無意識地不停在撫摸手里那封信,“后來曾祖母也在后面添上了幾句,寫著為了部落,為了帝國,她做了八十年的靈瞳保管人罷了,而后,她不會再用靈瞳,只想在一個沒有人知道她的地方真正地作為阿剌海別吉活一次?!卑㈦[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們寫的話,雖然阿隱讀不懂,但讀起來都有些讓人傷心?!?p> 木奶奶心里一酸。賜名阿隱,這個族規(guī)其實就是抹去了成為阿隱的這些孩子們自己的名字。這兩百年間,伯姬是山隱族的阿隱,也許之后的千千萬萬年里又有無數(shù)個阿隱。雖說她們有著尊貴的地位和神靈一般的能力,可是她們身上的擔(dān)子也是那么的重。木奶奶雖然無法對兩位祖宗的話感同身受,但作為山隱的掌事,她繼承了叔叔的意志,萬事都以山隱為重,一切都已保護(hù)族長來守護(hù)山隱為終身追求。
“阿隱不要多想。孤獨是什么,木奶奶也不知道。但木奶奶知道,守著你,守著山隱,守著公主洞,我便從未感到過孤獨。也許歷代阿隱或祖宗們有她們自己的一些故事和想法吧,所以才有感而發(fā)隨手寫下的。你也不必當(dāng)真,該懂的時候,就會懂了。”木奶奶把阿隱手里一直在揉搓的信慢慢拿了回來,重新鎖進(jìn)了小木盒里,放回巖壁。
“是,”阿隱微微扯了扯嘴角,對木奶奶笑了笑,“阿隱知道了。阿隱不日就會啟程。尋著祖宗們的足跡,叩拜神山?!?p> 明月從不懈怠,從這個山峰升上了當(dāng)空,又輕輕地躲進(jìn)對面的山峰,然后漸漸地消失在地平面上。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
這兩天扎西丹澤一直跟著景秋在做登山前的準(zhǔn)備,景末自然也是和以前一樣,景秋在村里的時候,每日都是跟著景秋的。每日上午和傍晚的賽跑現(xiàn)在成了這幾位年輕人之間最好玩的事情了。
小王子如今也不再像初入村時候那般拘束和彬彬有禮了?!袄罹澳∥覀冊俦纫淮?!”只見丹澤叉著腰,大口大口喘著氣,手里還指著早早就到了終點,正靠著山壁壓著腿的景末。景末背著身子,笑著對著后面搖搖手,“上午不來了,我已經(jīng)達(dá)到我的目標(biāo)了,小王子,你也不用沮喪,我可是天天上午都這么跑過來的。”“叫我丹澤!你可能不能叫我王子。”丹澤走了過去,知道景末在調(diào)侃他,也與景末肩并肩一起把腳放在石頭上蹦直了,拉了拉筋。
還記得前幾天剛開始和李景秋進(jìn)行準(zhǔn)備工作的時候,丹澤也只是與景秋坐在亭子里進(jìn)行神山山脈路線的一些詢問和注意事項的討論,當(dāng)時丹澤也依然是對景秋十分客氣,景秋本來話也并不多,此時也是問一答一。只是很快,這微妙的平衡便被沖了過來的景末打破了。
“堂哥!今早怎么不出去跑步了?”
見李景末跑過來,丹澤心里便知道這應(yīng)該就是藏夏村原來的二長老李德復(fù)的孫子,李望林的兒子了。李景末的信息并不是很多,似乎家人不愿意放他出村,故而對外留下的信息便比他的堂哥李景秋要少得多了,線人來報應(yīng)該是個溫和又似乎會有些執(zhí)拗堅持的孩子罷了。
“失禮,這是景秋堂弟,李景末。”景秋看見景末,輕輕地山脈圖收到一邊,示意景末與王子行禮。
景末見王子就坐在堂哥對面,才覺得也許有些失言,低頭作揖。丹澤也與他點點頭,對著這位和他同齡歲的少年有些好奇。本來丹澤這一趟神山之旅便是他在十二歲生辰之后,想給自己的一次任性自在的機(jī)會,能夠遠(yuǎn)離宮里那些阿諛諂媚的人,更遠(yuǎn)離需要說話做事前深思熟慮的日子,也想看看這藏夏村子里十二歲的少年們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王子,堂哥,這次我也與你們一同上山?!本扒锫犅劻⒖袒仡^看向景末,“我與父親母親都說過了,幾位長老也同意了?!本澳┻B忙補上。
玉卿這時候正在屋里還和望林生著氣呢,說他怎么這時候在長老們面前還幫著兒子說話。景末上山遇險才回來,這過幾天又要去登山,雖然這次會有景秋帶著,但做母親的心里總是放不下來。望林也只能好好哄著自己的夫人,兒子也大了,攔是再也攔不住了,不如就讓他學(xué)會如何在神山上自保。只是,望林心里最大的那個擔(dān)憂并沒有說出來,怕惹得夫人要哭,他只是擔(dān)憂景末的眼疾,那是隨時會發(fā)生的事情。
“那太好了,這兩天聽聞你前幾日登山遇險,全憑著智慧和堅韌克服了難關(guān),我本來也還想什么時候請你來,聽聽你的經(jīng)歷呢??煲瞾碜??!钡擅媛断采南胫脮粫@位同齡人。
景秋若有所思地看著面色堅定地堂弟,也并不阻攔,示意景末過來坐下。
這幾日景秋便是會教他們一些如何判斷山中天氣,如何判斷地面是否結(jié)實,如何在一望無際的冰雪里找路等等這些道理,更重要地則是訓(xùn)練王子在這比都城更高一些的地方的身體適應(yīng)能力。一開始,是王子看著景末去跑。景末跑起來似乎真的能和風(fēng)一樣快,丹澤也不服輸,可誰知第一天跟著景末跑出去沒多遠(yuǎn),便捂著胸口呼吸有些困難了,心跳地極快,景秋連忙讓王子的侍從扶著王子回村里休息去了。
景末去伙房里泡了一壺雪蓮茶水給王子送了過去。
“這條路我跑了四年了,所以你才覺得我跑得快。你身子也不弱,只是可能藏夏比札不讓要高許多,你一時不適應(yīng)。”景末見王子的屋里其實一個下人都沒有,不覺有些驚訝,一邊安慰著他一邊把茶水端到他床前。
“我不喜歡屋子里有別人?!钡芍谰澳┯行┮苫螅愠鲅越忉屃艘幌?。
“我就是給你送個茶,雪蓮泡的茶水會緩解你的心跳,我們給路過的行人都是這么泡的。”景末以為王子是在指責(zé)他的意思。
“不是你?!钡梢娋澳┱`會了,連忙從床上撐著坐了起來,伸出手讓他坐下來,“不是說你,我習(xí)慣了屋里沒有任何人,所以侍從下人們都遣了出去。”景末見他坐起來,連忙扶著他坐好,靠著枕頭舒服一些?!霸谠蛔尩臅r候,在宮里也是這樣。”丹澤說著說著,也低下頭去,自己淺笑了一聲,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怪癖。
“誰會喜歡自己睡覺休息的時候,屋里站著許多人?!本澳┬χ?,認(rèn)為這的確是再正常不過了。
丹澤聽聞,也由衷地笑出了聲。接過景末的茶水,抿了抿。
“你只是一時不適應(yīng),若你也在我們村外跑上一段時間,你也會跑的和我一樣快?!本澳┲赖少F為王子,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事事為人先,這一次跑步?jīng)]跑過他,也許會很沮喪,他想寬寬丹澤的心。
“我明白,謝謝你?!钡煞畔卤樱粗澳?。想到線人傳回宮里的那句對李景末的評價,的確是個溫和又堅韌的人。丹澤不經(jīng)想到自己,若自己也生活在一個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有著李望林和玉卿這么溫柔樸實的父母,現(xiàn)在的自己可能大概也會是眼前的少年模樣吧。
“那你快趁熱喝茶,涼了也許會拉肚子呢?!本澳┮娝胩煲膊粍幽遣杷?p> “好?!钡尚α诵?,低頭吹了吹茶水,似乎也不是那么燙了,便一仰頭都喝了進(jìn)去。
“啊,我也并不是在催你。”景末見這小王子還真是個性急的人,把茶碗端了回來,祝福他躺回去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扎西丹澤重新躺進(jìn)了被窩,望著窗外,還是日頭正旺的下午,屋子里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屋外倒是有一些孩童戲?;蛘哌h(yuǎn)處伙房的鍋碗瓢盆的聲音。這天地都靜了下來,別人說的每一句話都不用去不斷的揣摩,不用時刻注意言辭,不用夜夜挑燈才能萬事堪堪走在別人的前面。景末對他,和藏夏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樣,哪怕是李景秋,雖然孤傲,但也始終銘記著他的王子身份,對他頗有距離;而景末這幾日,對待他就像對待景秋或是任何一個村里其他的少年一樣。昨晚景秋不在,景末還悄悄地與他分享前幾日他在山上碰見雪豹這等極度驚險之事,嬉笑相處間,丹澤似乎收獲了自己從來都未曾有過的朋友。剛才的那一碗雪蓮茶喝了下去之后,心跳的確是慢慢地慢慢的平靜了下來,不再是仿佛要跳出胸腔那樣地激烈了。
丹澤舍不得合上眼睛就這么睡去,因為這樣安謐平靜的日子,就像他從神明那里偷過來的一樣。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大口呼吸大聲說笑,和景末能夠做自己也可以全然坦坦蕩蕩的朋友。這樣的時光和這樣的友誼,對他來說,真的是太彌足珍貴了。
“王子,巴朗求見。”門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丹澤心里一沉,收回了目光。巴朗是丹澤的心腹,也是丹澤的小舅舅,宮里宮外的最重要最核心的事情他都會交與巴朗去做。若是巴朗直接來報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
“進(jìn)來說話?!钡蓳P聲一句,自己也坐了起來。
“聽聞王子剛才有些不適?!卑屠首吡诉M(jìn)來,是一個身材健壯,目光爍爍的青年男人。進(jìn)來便與王子行禮,抬起頭,眉宇非凡。
“無礙,可是宮里的消息?”這次出行之前,巴朗特意被王子留在了宮里,最得力的人當(dāng)然要放在最危險的地方,這樣丹澤才能時刻掌握著宮內(nèi)的動向。
“王子英明。旺堆王子近日似乎是要回宮一趟?!卑屠试趯m里自然也是維持住王子的單純無害的形象,暗中替丹澤收集各路消息,這才能投其所好,討得眾多王親貴戚的歡心,最重要的也是宮里頭那幾位的歡心。巴朗知道自己的姐姐當(dāng)時含冤而終,自己的小外甥從小忍辱負(fù)重,如今這個局面,都城里的人雖然都說小王子只是運氣好,撿了大王子要去做法王的漏,可他心里清楚,大王子當(dāng)初被法王看中到如今這看似前途無量的局面,卻都是小王子日夜苦心經(jīng)營才能造就的樣子。也只有小王子成為古格的王,才能活下來!才能不再受人冷眼,更是才能真正向那些當(dāng)初加害于姐姐的人報仇。
哼。那個廢物。丹澤心里冷笑一聲。
扎西旺堆只不過是王后所生,占了一個先天的便宜。從小張揚跋扈,和他母親一模一樣,天天被那王后教導(dǎo)著去討父王歡心。法王與父王之間素來傳有不合,也只是維護(hù)者一個表面上的和平罷了。那日動了些心思,遣人在法王面前說了兩句,法王便在一年一度來宮里的法會上把旺堆要了過去,看見王后那驚慌失措的臉,真真實實是大快人心!旺堆和那王后必然是不肯乖乖地把王儲的位子就這樣讓出來的,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越顯得不愿意,法王便越是要把旺堆留下,若是下一任法王是扎西旺堆,無論是現(xiàn)在的父王還是要之后的扎西丹澤繼任之后,便都是要好好待他們法王殿的。加上密宗現(xiàn)在在札不讓已經(jīng)發(fā)揚了起來,若是能有王室貴為王子的旺堆成為首領(lǐng),想必信徒和追隨者只會更多。巴朗之前打探的消息是明年年初,法王就會宣布旺堆代替他去三年一度的傳法,徒步過數(shù)十個國家,近萬里傳法之后,回到札不讓法王殿的旺堆,將會成為下一任法王。
也許法王也大概能知道這樣做的受益者也還有扎西丹澤這一人,只是那是古格王室內(nèi)自己的事情,便也不關(guān)他們佛寺的任何事了。
這消息,想必是王后現(xiàn)在也是知曉了,才會趁著丹澤不在宮里的時候,讓旺堆緊急回宮尋找解決對策??磥恚@藏夏村里偷來的閑散時光,也是該告一段落了。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明日再與景末賽跑一日,后日就要去登山。
“巴朗,你再去探明,確認(rèn)旺堆回宮的具體日子和路程。若法王不知道旺堆要回宮的事,那他應(yīng)該要知道?!钡上肓讼耄o巴朗布置了任務(wù)之后,又喊來一個下人,“你去把李家兩位兄弟請過來,就說我有事相問。”
景秋帶著景末過來了,一進(jìn)屋便看見王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椅子上正在品茶了。
“丹澤你好些了?”景末見他坐地端正。景秋見王子如此裝束,剛才過來的時候還有一個精兵模樣的人從這屋出來匆匆離去,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一些。
“好多了。我請景秋大哥來,是想問,我們何時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