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贊再次接到了丹澤求見的消息。
見到丹澤前來,他并不覺得奇怪,丹澤似乎是經過苦思冥想,臉色有些慘白,就仿佛他還沒有從前些天的那一場喜宴恢復過來,但是他眼中的光很堅定。
普贊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權威碾壓中對皇位的渴望,那個時候他的眼神應該也是這樣的,仿佛燃燒著剛升起的太陽,那種勢在必得的感覺更像是一種宣言。
“你,可是要來與我論法?”普贊微微挑眉,他脖頸上的傷痕已經被上了藥,但卻沒有包扎,此時看起來,幾乎被藥膏的顏色所覆蓋,已經看不出來那一日時候的模樣。
普贊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失態(tài)的人,可是額頭上和臉頰上溝壑縱橫的皺紋,無一不顯示著他確實年齡大了,而且經過喜宴的那一次事件之后,他顯得越發(fā)蒼老,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一樣。
丹澤在忐忑中行禮,“父王,兒臣想同你談談?!?p> 普贊張了張嘴,好像還想再說些什么,但過了半天,仍是說道:“據探子來報,昨夜阿隱在城中遇襲?!?p> 他看出來自己這個兒子渴望得到情感上的溫存,但這些偏偏是自己所不能給予他的地方,他們可以談任何東西,卻沒有資格談感情。
普贊看著丹澤,看著丹澤那張年輕的和他年輕時如出一致的臉,目光中平靜地無喜無悲,就像是沒有風沙的神山,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之下。
為什么不能給予呢?
因為自己。
從來沒有得到過。
他不知道情感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不可琢磨,極度危險。
而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當他握緊皇權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是無法再得到的了。
丹澤臉上原本即將溢出言表的溫情,此時此刻頓時收攏,變成了一種由心而發(fā)的震驚。
與關切。
普贊看著他,看著此時才真實無比的情感,心中不知道為何有些失望。
昨日他被挾持時,丹澤似乎都沒有這樣震驚失態(tài)。
“罷了?!逼召澼p輕咳嗽了一聲,然后才說道:“你……告退吧?!?p> 他終于感覺自己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了,皇宮中雕梁畫棟,裝潢著富貴以及繁瑣復雜的花紋,此時在他看來,這些嶄新的東西都顯得與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他已經是行將就木的君王。
眾叛親離。
丹澤行禮退下。
他跟著馬車尋到了阿隱的住處,才發(fā)現她已然被救下,人確實是安然無恙,只是
景末的胳膊上多了幾道傷口。
丹澤見她望著景末,她的眼中那無盡、鋪天蓋地的快樂,看起來就像是晚霞時最奪目的光彩。忽然聯想到景秋說過與阿隱相識的一些舊事,和那日喜宴上景末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腦中忽然炸起,是了是了,景秋說過他弟弟算得上是兩個村落之間的一縷聯絡,原來如此!
他失神地站定在那里,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如今他是古格未來的王,這天下都是他的??稍诎㈦[面前,他卻失去了信心。
他微微有些失落,自己對于阿隱而言,也許僅僅只是一個伙伴,自己對她,卻有著不一樣的心情。
他垂下眼,心里有些悵然。卻不知道,阿隱見他前來,眼里也同樣有些復雜的令人看不透的情緒。
阿隱這時才發(fā)現,看得清這世間一切,可是自己的心意卻一絲一毫都看不明白,實在諷刺了些,她苦笑不已。深吸了一口氣,假裝鎮(zhèn)定自若地走上前,與丹澤說:“走吧!我請你同景末一起喝酒?!?p> 丹澤的笑容有些苦澀,他看著阿隱笑意盎然的臉,又覺得這一切都值得,所以到了最后,他還是張口只說道:“好?!?p> 三人便去了尋常最常去的酒館。三人許久未聚,這次吃飯,氣氛倒也融洽。丹澤在一旁,一味地拿著酒往嘴中灌。
他有些不開心,但當看到他們兩人的時候,卻強打起精神擠出了一抹笑容,阿隱敬酒,敬了一杯又一杯,自己也跟著喝,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知不覺,她那原本一張白的如同千年不化的雪一般的臉,皮膚也沾上了淡淡的粉紅色,驚艷地就好像是那天上人間獨一份的仙女一樣兒。
竟是美得讓他移不開眼了。
可是酒喝著喝著,看著臺上活色生香的舞姬,周圍越熱鬧,倒越讓人想起一些難過的情緒。
阿隱原本笑著的臉,也慢慢的涼了下來。
她的眸子一如雪山上初春融水時雪溪底的黑色鵝卵石,發(fā)出一股淡淡的,但卻憂傷的光,在眼淚的沖刷下更顯得溫潤剔透。
有些失神。
酒入愁腸,雖說絲樂聲陣陣,阿隱卻覺得心頭有些悲涼,她不知悲從何處起,緣何而生,只知道這一切都讓她心中更加哀慟,目之所及,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歡樂與悲傷,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同她懂別人一般,明白她的悲傷。
丹澤喝得確實有些多了,他目不轉睛的看著阿隱,眼睛里有難過的如河水一樣蔓延的潮汐,他準備說些什么,但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
他也不知道該從何提起,只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仰起頭來一口悶了下去,這酒入喉有些辣了,嗆得他溢出了淚花,在眼睛的閃光中,只感覺似乎周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于是他也沒有看見阿隱看向他的時候,那溫和的眼。
阿隱又看向了景末。
景末原本就定定地看著她,昨日的刺殺之后,他更是生怕自己一晃神的功夫,阿
隱便又出事了,于是心心念念,眼里全是她。
在景末眼中,遠處的舞臺已經越發(fā)模糊,只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背景,而正中的阿隱則異常清晰又五官色彩強烈,因為喝了酒,她的嬌唇越發(fā)顯得紅艷,在膚如凝脂的雪肌襯托下仿佛虛化,只留下了那一張艷紅的唇和那如同墨玉一般漆黑的眼。
然后一滴晶瑩的似水晶般的淚,從那雙眼上淌了下來。
景末如夢初醒,這才驚覺阿隱竟在哭泣。
不止是阿隱,一旁的丹澤,也早已淚眼朦朧。
他們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東西。
景末輕輕地握住了阿隱的手,沒有說話,只是無言地看著她,通過手心的溫暖傳達著他一直都在的承諾。
阿隱有些吃驚,愣在那里臉紅地如盤中的漬梅子一般,忘記了抽回手,她纖白瘦小的手被環(huán)繞在景末手中,倒是給了她一股溫暖的力量,溫暖卻堅韌,就像是劈開神山周年云層的陽光,如同一把利刃,擁有無限力量。
力量,代表著穩(wěn)妥。
“我想帶巴丹回到村子里去看看。”阿隱的聲音很淡然,但卻帶有顫抖的哭腔,雖然族人全部到了古格,可是她還是很想回去看一看,那畢竟是她曾經長大,曾經生活的地方。
她總有一種預感,或許在不久之后,自己將永遠離開那個地方,等到再回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時光就像一條單向的河水,永遠不知道河流會奔赴哪里,因為奔騰本身,就沒有結局。
丹澤的目光落在了景末和阿隱互相握著的手上。
他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當初那張帕子,是阿隱自己不要的,可現在,她卻和帕子的主人十指相握。喜宴過后,她本就應當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拋去自己的身份和阿隱蒙古公主的身份,他們也應當是俗世間最應該互助互愛的人。
可現在——
他伸出了手,借著酒勁,丹澤將阿隱的手接過,然后便沖景末說道:“謝謝你,可是,我的妻,我來安慰就好?!?p> 這一句話淡淡地落在景末耳中,卻無異于驚雷炸起。他自知是自己有些逾越了,
只能苦著嗓子,將眼中炙熱的愛意又壓了下去。
阿隱抬頭看著丹澤,她目光中沒有排斥,倒是有些新奇,丹澤的手熱得發(fā)燙,方才他借著酒勁將阿隱的手握了過來,現在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臉已經完全紅透了。
他知道,是自己大膽了。
可是手卻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根本舍不得放開。
那膚如凝脂的纖纖玉手在他手中,只讓他心底涌起了一陣別樣的柔情。在父親那里沒有辦法得到的感情而千瘡百孔的心,此時此刻卻被另一種情愫所充斥。直讓他覺得無比溫暖。
仿佛通過牽手這個動作,他將自己同阿隱連接了起來,他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夫妻。
明明是兩個人,但卻因為訂婚,因為牽手,隱約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個個體。
很新奇。
也很溫暖。
是他從沒有體驗過的溫暖。
那一瞬間仿佛兩人心有靈犀。
阿隱羞紅了臉,她的耳尖,白得有些透明的耳尖被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就像初春時枝頭上的桃花,輕柔,純潔,還沒靠近就能聞得到少女的氣息。
她彎起小手指,在丹澤掌心撓了撓,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丹澤有些小小的失落,但也沒有強求。
他只能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然后答應了阿隱的許諾。
他答應,如果接下來有時間,便讓阿隱近幾日能夠回她以往所住的村子看一看。
在路上的時候,阿隱還在想,自己回到那個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之后,究竟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村子中的人為了生存,只能搬到了古格,村里的生活雖然苦,可是對她而言,那地方并不是一個牢籠。
尤其是在古格待了些時日,她越發(fā)的感覺到,真正對她而言的束縛,是自己身上的責任。
如果可以,她只想一直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孛兒伯姬,只擁有一雙普通的雙眼,無法看到這世間紛爭,她只想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可惜。
這世間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