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
杭州。
錢塘江邊聚集成千上萬的百姓觀潮。陳襄攜家眷來到江邊，見蘇軾只身一人前來，問道：“怎么不帶家眷？”
蘇軾道：“他們說去年看過了，每年此景大差不差，江邊人太多，不想來湊熱鬧?！?p> 陳襄道：“也是?！?p> 此時弄潮兒們手持酒杯面朝江面祭拜波濤之神，拜完豪飲此杯后拿起紅旗踏入波濤洶涌的江水中一邊揮舞旗幟一邊弄潮。江水拍打岸邊激起千層浪，場面十分壯觀。
蘇軾見陳襄一家人談笑風(fēng)生不便打擾，找了個由頭到另外一邊觀潮去了。雖然去年他陪沈立和家人們共赴此等盛世，但今日再見還是覺得心潮澎湃。
“蘇官人？”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來。
蘇軾扭頭一看，見不遠(yuǎn)處王朝云站在江邊，江風(fēng)不時拖起她的裙擺與秀發(fā)。蘇軾走上前去，打招呼道：“好巧，王行首也來觀潮?！?p> 王朝云點點頭，行了一禮，道：“沒想到在這兒見到蘇官人?！?p> 蘇軾見其身邊站著的人對王朝云的舉動并未在意，只怕不認(rèn)識，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王朝云道：“和樓里的姐妹們一起來的，每年觀潮盛事如畫樓也沒什么客人，王媽媽就讓樓里想來觀潮的姐妹可以過來看看?！?p> 蘇軾道：“那她們?nèi)四兀俊?p> 王朝云回答道：“剛才人多走散了。”
蘇軾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遠(yuǎn)處的浪潮，道：“你每年都來看嗎？”
王朝云道：“差不多吧。平時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樓里，每日對客人說著類似的話語，唱著相似的曲調(diào)，日子太過枯燥煩悶，所以每年我都會來此觀潮，看到如此波瀾壯闊之景，心情也舒暢很多。”
蘇軾看著壯觀的景致，感慨道：“是啊，確實心情舒暢。”
王朝云道：“既有此景何不吟詩一首？”
蘇軾笑道：“也沒什么可作的?！?p> 王朝云道：“怎么能叫沒什么可作？蘇官人去年來此不也作了五首詩?！?p> 蘇軾震驚道：“你怎么知道我作了五首詩？”
王朝云道：“蘇官人才華橫溢，如畫樓的姐妹們都十分仰慕，不知誰弄來了一份您的詩稿競相傳閱，我就抄錄了一份。蘇官人真的不來一首嗎？”
蘇軾笑道：“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就來一首吧。去年作詩，不如今年作首詞吧?！闭f完沉思片刻，道，“碧山影里小紅旗。儂是江南踏浪兒。拍手欲嘲山簡醉，齊聲爭唱浪婆詞。西興渡口帆初落，漁浦山頭日未欹。儂欲送潮歌底曲？尊前還唱使君詩?！?p> 王朝云聽后背誦了一遍，夸贊道：“好詞?！彪S即對詞點評一番，說完后見蘇軾表情驚愕，以為自己言語有失，道，“是妾身唐突了，信口雌黃?！?p> 蘇軾搖搖頭，道：“沒有，你說得很對。只不過你竟然聽了一遍就記住了！”
王朝云淡然道：“又不長，還是挺好記的?！?p> 蘇軾吃驚之余，臉上閃過一抹憂傷，道：“小弗和你一樣記性很好，不論詩詞還是文章，讀過一遍就能大概記住。你們真的有很多相似之處?！?p> 王朝云不知如何應(yīng)答，沉默著遙望江景。周圍人潮的喧囂聲、浪潮的拍岸聲顯得格外吵鬧。兩人靜靜地佇立許久，蘇軾最先打破沉寂，道：“你幾歲去的如畫樓？”
王朝云道：“打我記事起就在如畫樓了?！?p> 蘇軾道：“記事起？”
王朝云點點頭，道：“大概四歲左右吧。時間太久，只隱約記得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一名自稱我娘的女人將我交給了一名男子，然后我就被他賣到了如畫樓。王媽媽說那名自稱我娘的女人欠那男子的錢，所以就用我抵債。”
蘇軾察覺到她言辭中奇怪的字眼，道：“自稱？”
王朝云道：“那時候我不小心墜河，被救上來后就失憶了。我來到如畫樓后很多年沒再見過她，前幾年她重病托人找到我，希望我能為她送終。等她歿后我找人安葬了她，也算是報答她的生養(yǎng)之恩吧?！?p> 蘇軾沉思許久，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王朝云道：“什么打算？”
蘇軾道：“你今年十幾歲，最多再做十年的行首，可有為以后做些打算？”
王朝云道：“還沒想過，走一步看一步吧?！?p> 蘇軾道：“可有想過贖身離開這里？”
王朝云道：“之前周官人也曾對我提過此事，希望我找個人嫁了，離開這里?！?p> 蘇軾震驚道：“開祖？我看你們挺熟的?！保ㄖ苓摚珠_祖）
王朝云點點頭，道：“我和周官人都是錢塘人，很早就認(rèn)識了。他待我很好，每次來如畫樓都點我，也不會強求我做什么，有時候還幫我解圍?！?p> 兩人閑談許久，蘇軾發(fā)現(xiàn)王朝云不僅長相和王弗一樣，連思維模式、言行舉止都非常像，總有一種王弗回來了的錯覺。他不時搖搖頭，提醒自己眼前之人不是王弗，只是自己觸景生情強行代入罷了。此時景雖美，但已與二人無關(guān)。
兩人越聊越投機，一直聊到日傍西山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江邊。
今日觀潮盛況，衙門開放宵禁，眾人不急于回城，不急不慢地緩緩散場。蘇軾見周圍人潮涌動，對王朝云道：“你打算怎么回去？”
王朝云伸手指了下前方，道：“來時的馬車停在那邊，我與姐妹們一同回去?！?p> 蘇軾道：“那我陪你過去吧?！?p> 王朝云道：“不麻煩官人，天色不早了，官人還是早點回家吧?！?p> 蘇軾道：“無妨，也不差這一會兒，我把你送上車就走?！?p> 王朝云糾結(jié)片刻，點點頭，隨蘇軾一同來到一株大樹下，原本停在此處的馬車早已消失不見。
蘇軾道：“不會車走了吧？”
王朝云不安道：“應(yīng)該不會吧，之前說好的看完了回此地與車夫回合?！?p> 蘇軾道：“我看八成是走了，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如畫樓吧。”
王朝云道：“再等等吧，萬一車夫?qū)ⅠR車停到別處，晚點過來接我們呢？我要是不告而別，等她們回來了以為我沒走一直在等我就不好了?！?p> 蘇軾道：“那就等一會兒吧?！?p> 王朝云道：“妾身在此等候便好，蘇官人還是早些回去吧，不然到家該天黑了?！?p> 蘇軾道：“現(xiàn)在回去到家也天黑了，晚一點也沒什么區(qū)別，我陪你等會兒吧，萬一她們真走了，我也好順道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