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四月初六。
觀文殿大學(xué)士、守司空、集禧觀使、荊國公王安石病故。
數(shù)日后。
傍晚。
一份急報傳入三省。大家紛紛圍了上去,看著上面的訊息,有人哀傷,有人喜悅。
一人對屬下道:“快去通知官家、太皇太后和司馬公。”
蘇軾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正要回家,一人攔住他,道:“子瞻,你要去哪兒?”
蘇軾笑道:“這個時辰自然是回家呀?!?p> 那人道:“剛才江寧府傳來急報,王介甫歿了?!?p> 蘇軾身形一晃,震驚道:“什么!荊公歿了!什么時候的事?”
那人道:“幾天前?!彼娞K軾精神恍惚往前走著,滿腹疑惑地撓撓頭,心想著,之前王介甫等人把蘇子瞻害的這么慘,對方死了,他不是應(yīng)該高興嗎,怎么反而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蘇軾離開中書省,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沒想到那日與王安石江寧府一別即是永遠。他回想著過往的點點滴滴,有恨,有愛,有釋然……
司馬府。
司馬光今日感覺身體舒爽了很多,在司馬康的攙扶下漫步庭間。這時,一名家仆拿著一封信跑到司馬光身邊,道:“三省送來一封信,說是江寧那邊的?!?p> 司馬光抽出信件,讀了下,雙手顫抖,連連嘆息。
司馬康擔(dān)心道:“出什么事了嗎?”
司馬光將信遞給司馬康,道:“介甫歿了?!?p> 司馬康仔細閱讀信中內(nèi)容,長嘆一聲。
曾經(jīng)情投意合,吟詩作賦,暢談古今;曾經(jīng)政見不同,唇槍舌劍,劍拔弩張。司馬光默默佇立著,抬頭仰望蒼穹,試圖將眼眶中打轉(zhuǎn)的淚水倒流回去。介甫啊,如今我也身體抱恙,只怕命不久矣。黃泉之路,你且走慢些,不久之后我們九泉相見,到那時,沒有朝政紛爭,只有書畫詩賦,你我再把酒言歡,直抒胸臆如何?
司馬光黯然神傷許久,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他對站在一旁默默陪伴自己的兒子,道:“公休,快扶我去書齋?!保▍喂?,字晦叔)
司馬康見父親神色慌張,關(guān)心道:“去書齋作甚?”
司馬光道:“我要寫信給晦叔,你一會兒幫我送到他家。”
司馬康見此時天色已晚,沒有提前告知就夜間登門拜訪有失禮數(shù),建議道:“何必這么著急,明日再送也不遲啊?!?p> 司馬光道:“十萬火急,等明日早朝后再送就遲了?!?p> 司馬康攙扶著司馬光來到書齋,研好墨,道:“爹要寫什么,我?guī)湍鷮?。?p> 司馬光道:“不用,我自己寫。”說完提筆寫道:介甫文章節(jié)義過人之處甚多,但性子有點不明曉事理,喜歡堅持錯誤,以致忠義正直之人疏遠,讒邪奸佞之人聚集,敗壞國家眾多制度,以至于此。如今朝廷正要矯正其過錯,革除其弊端,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定對其百般詆毀。
我覺得朝廷這個時候一定要對其予以特別優(yōu)厚的禮遇,以振興浮薄的風(fēng)氣。如果你覺得我說的有理,就麻煩你將此話轉(zhuǎn)呈官家和太皇太后,不知晦叔以為如何?你也不必麻煩回我信。官家、太皇太后那邊就全仰仗晦叔了。
司馬光將信裝入信封中,交給司馬康,囑咐道:“一定要親自送到晦叔手上?!?p> 司馬康點點頭,道:“爹放心,我這就去送?!闭f完拿著信匆匆離去。
呂府。
呂公著剛吃完晚飯,漫步庭院中。家仆帶領(lǐng)其來到后院,司馬康躬身行了一禮,道:“呂公,這是我爹讓我轉(zhuǎn)交給您的信。”
呂公著眉頭微蹙,不知司馬光夜晚送信有何急事。他打開信件,認真讀完后淚如雨下,感慨道:“君實乃君子啊!”然后對司馬康道,“回去告訴你爹,明日早朝我定會啟稟官家和太皇太后,請他放心。”
司馬康拜別呂公著,返回家中。
翌日。
早朝,呂公著料想對王安石懷恨在心的人定會上書彈劾,于是搶在所有人前面將司馬光的意思轉(zhuǎn)述給宋哲宗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感動不已,當(dāng)即下詔為祭奠王安石,停止視朝,并追贈其為太傅,推遺表給予王家七人恩惠,同時命江寧府負責(zé)王安石的葬事。
中書省。
蘇軾端坐桌前,看著面前的紙筆,陷入了沉思。王安石追贈太傅的誥命需要由擔(dān)任中書舍人的他來起草。他雖然敬佩王安石的才華,歷經(jīng)滄海桑田,對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也不再全盤否定,但大體上對其很多舉措還是不認同的。王安石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讓他身陷囹圄的烏臺詩案,但致使自己這些年窮困潦倒、官場失意,也脫不了干系。這位又愛又恨的人物,到底該如何評價呢?
時間一點點從筆尖溜走,不知過了多久,蘇軾終于拿起筆,眼中閃現(xiàn)堅毅的目光,洋洋灑灑寫下《王安石贈太傅》,上呈宋哲宗和太皇太后。
誥命一出,滿朝嘩然。大家都以為蘇軾與王安石恩怨頗深,定會借機在誥命中濃墨重彩對其貶低毀損。沒想到蘇軾文中夸贊王安石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載;智慧足以通曉其道,思辯足以踐行其言;文章瑰瑋,足以修飾萬物;行為卓絕,足以風(fēng)動四方。運用其能力一年之內(nèi)迅速改變天下風(fēng)俗……通篇無半句詆毀之意,實在出人意料。
晚上。
蘇宅。
蘇轍來蘇軾家吃飯,兄弟二人閑談許久,蘇轍道:“今天朝中不少人私下議論你寫的誥命?!?p> 蘇軾聳聳肩,笑道:“隨他們怎么說。”
蘇轍道:“大家原以為……”
蘇軾道:“以為我會借機打擊報復(fù)?還是以為我會按照大家希望的那樣表明他變法以亂天下?”
蘇轍道:“不少人確實希望你這么寫?!?p> 蘇軾道:“于公于私我都不會這么寫。于公,官家子承父業(yè),誥命以官家的口吻來寫,如果對荊公推行新法予以批評就是否定先帝。官家否定先帝,是為不孝。于私,荊公學(xué)富五車,擔(dān)得起這些美譽,至于熙寧年間他的所作所為是功是過,就留給后人去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