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六十——無關(guān)

　　師傅漸行漸近，走的悠哉，仿似信步閑庭，倒讓阿月有些恍惚。而本以為師傅是牽著韁繩而歸，卻不想走近才看清，師傅手中空空。

　　那匹看來，也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戰(zhàn)馬，雖套著馬鞍和馬鎧，但眼神晦暗不明，長而重的粗氣喘著，馬蹄不安地在沙地上蹭踏著。四條腿上斑斑血跡，和累累傷痕，深淺不一，但在沙漠烈日中，都已經(jīng)層層結(jié)痂，馬鬃尾亦凌亂不堪，甚至斷了一截尾巴。

　　即使如此，較之馬背之上被馱著的那名男子，傷重的情形比這戰(zhàn)馬還要糟糕。

　　這些，無比直接地將這一場戰(zhàn)事的慘烈，呈現(xiàn)在阿月面前，聽寂卬所講，與親眼窺到一些皮毛，所帶來的震撼和沉痛都重了千鈞。

　　阿月走近，戰(zhàn)馬嘶鳴，聲音喑啞，似乎是在朝她求救，又似乎對阿月突然的走近，充滿了警惕和防備。

　　阿月緩緩伸出手來，撫摸了馬兒頭頂斜入眼上的的一道深深的傷口，又看了看馬背上的人。

　　一身戎裝破了多處，破損處血色呈暗黑，兜鍪不知落在了哪處，頭發(fā)束著，但臉上仍然散著許多頭發(fā)，和血粘在臉上，五官難辨，口中的血像是吐了一路，現(xiàn)下已經(jīng)沒了鮮紅。

　　已經(jīng)不知道這人是不是還活著了。即便是活著，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

　　師傅看著阿月滿臉痛惜，心有無限慨嘆的模樣，道：“先回去罷！還能救一救?！?p>　　戰(zhàn)馬嗚咽，似乎在哭泣，又似在感謝。

　　“師傅若是打算救他，何不早早回來？待這匹馬馱著，跟著師傅走了這多時辰，還能救嗎？”阿月將斷了的韁繩，勉強拉起，想要給這匹忠心耿耿的戰(zhàn)馬一點安慰，問罷師傅，又同馬兒說道：“前方有水有草，再堅持堅持。”

　　師傅沉默了一瞬，意味深長地回道：“本也沒打算救?！?p>　　聽罷師傅此言，阿月甚是納悶，追問道：“師傅不打算救？那師傅領(lǐng)著這倆回來作甚么？何況，師傅所做的不就是這些？”

　　“不一樣的，阿月?！睅煾滴醋鞫嘟忉專坏溃骸胺踩擞凶约旱拿鼣?shù)，我所干預(yù)，或并非好事。若不是這馬拼盡全力攔下諸多暗箭，又似有靈性一般，一直跟上了我。算是盡忠，更令人動容，不然，這人，或許已經(jīng)于戰(zhàn)場殞命?！?p>　　阿月聽懂了師傅這話，戰(zhàn)爭之中，死去的何止一個無辜？戰(zhàn)場之上，有幾個擐甲披袍的是無辜之人？

　　“所以師傅是在等？等著看這個人是不是命不該絕，才這般走著回來？”阿月問。

　　師傅沒有答話，風(fēng)將斗笠上掛著的面紗，吹落了一半，師傅喃喃道：“或者，也無法避開，與個人命數(shù)糾葛。況且……此人，命數(shù)……?！?p>　　到這里，阿月已經(jīng)聽不明白。師傅的后半句說的極淺，眉間升起一道疑慮之色，阿月便并沒有再追問下去。

　　到家之后，馬兒小心翼翼俯身，將重傷之人放下，阿月伸手探了探鼻息，雖淡，但還有微弱的呼吸。

　　師傅伸手一揮，在木房子旁瞬間立起了，另一間差不多大小的房子，阿月心下佩服的緊，也跟著師傅一道，將那人拖入新房子中的床榻之上。

　　彼時，阿月才注意到那人當(dāng)胸還有一道深黑的傷口，正想問，師傅卻先說道：“中毒已經(jīng)這么深了啊！這氣味，不是這人間的毒。阿月，去端一盆清水過來，我們房中架子頂端有一個小香爐，也一并帶過來?！?p>　　師傅安排的急，來這么久還沒看到師傅這般急過，阿月便不多問，“哦”了一聲，馬上去辦。

　　不知季節(jié)，但夜晚已經(jīng)很冷了。師傅正在救治著那人。

　　阿月不敢到房中打擾師傅，下午幫著將那人面上身上的血擦干凈，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阿月已經(jīng)心驚幾次，師傅似要動術(shù)法，才能將人從鬼門關(guān)撈回來，阿月只得在外面等。

　　今夜烏云聚合，看不見月亮和星辰。

　　阿月生了一堆火，架著水壺，烤著魚，為取暖也為填飽肚子。

　　心中想著這人可能是誰？那個容貌，為何沒有如同往常再生出熟悉之感？還有寂卬白天同她講的，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師傅此后要做些什么呢？這樣一個亂世，自己無主浮萍般被師傅撿來，又有些什么樣的身份故事呢？寂卬送她的小兔子，若不是受了驚嚇草草殞命，此時倒是能同她做個伴。

　　若是有個伴就好了。

　　這般想著，便不知何時，沉沉睡下去了。

　　夢中物轉(zhuǎn)星移，阿月不知怎的，站在了戰(zhàn)場之中。

　　金戈鐵馬，沙塵漫天，喧囂鼎沸。

　　她看到許多人死在戰(zhàn)馬鐵蹄之下，死在刀劍之下，火光之中的一張張并未瞑目的雙眼，突然匯聚到一處，形成一雙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之中，盯著她。

　　戰(zhàn)場之上，火光漫天，掙扎聲、哭喊聲不絕于耳，阿月不知道該看哪里，更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天上的巨眼和地上的哭嚎，讓她無所適從，雙腿定在沙土之中，被流沙一寸寸吞噬著腳踝、小腿。

　　阿月緊張極了，想要呼救卻一聲也發(fā)不出來，只看到前方持紅纓槍、騎高頭大馬的一位將領(lǐng)，正揮槍向她而來。時間頓下，她才看清自己形魂分離，魂魄立在空中，看著站定不動的自己，不知何時，身著的也是一套戎裝，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劍上血滴如注，地上正躺著一個已經(jīng)幾近死亡的人，那人的頭和身體分離，眼睛死死盯著砍下他頭顱的血劍。

　　這個時候，遠(yuǎn)方突然出現(xiàn)一聲聲急急的馬蹄，馬蹄上有一個人，看不到容貌，但是應(yīng)當(dāng)是在喊著她。時間仍然停頓著，長槍還離自己三尺遠(yuǎn)，遠(yuǎn)處疾馳而來的那人，將自己從流沙中拉起來，抱上了馬背。

　　這個時候，白衣的師傅也從遠(yuǎn)方走過來，一片片蓮花花瓣，從四面飛入，天上的巨眼化作一道微光，緩緩落入了師傅的錦囊……

　　“阿月，阿月……”師傅的聲音，師傅她凈化了世界，還在她面前喊著她，這個世界開始崩壞……

　　“阿月，醒一醒，快醒過來?！?p>　　豁然睜眼，落入眼中的，是床榻正對屋頂，垂下來的一盞木風(fēng)鈴。阿月的額頭汗珠密布，頭發(fā)沾著布枕，浸濕了一片。

　　這個夢境如此詭異真實，那個雙眼似乎還在天空，那柄長槍似乎馬上要落在她身上。

　　從夢中醒來的阿月，大口喘著，看到正端著湯藥，焦急望著她的師傅，那雙眼眸如此溫柔，阿月突然就有些委屈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經(jīng)歷了一個噩夢，好不容易醒過來，正看到母親關(guān)切的眼神一般，阿月?lián)鋵⑦^去，抱著師傅的臂膀，拉著師傅的衣袖，哭了起來。

　　師傅也被阿月的樣子嚇到了，從她救回阿月到如今，二人相伴幾個月，她總覺得這個姑娘有些老成，不曉得以前經(jīng)歷過什么，現(xiàn)在看來，這個樣子倒顯得更符合她見阿月時，所以為的樣子。堅強卻也有脆弱。

　　阿月哭泣的聲音小下來，師傅看了看衣袖處，嗯，白衣服確實禁不得臟。師傅將湯碗放下，撫著阿月的頭發(fā)，安慰道：“這是被什么夢給靨住了？”

　　阿月邊啜泣邊搖頭，搖了幾下，又抬起頭來，重重點了幾個頭，將就著衣袖擦了一把梨花帶雨的面龐，有些氣惱道：“師傅，好嚇人的夢。都怪那個寂卬，同我講師傅這幾日在戰(zhàn)場上的事情。”話到一半，看了看屋外升起的晨光，繼續(xù)道：“昨夜見那人傷的如此重，夢里頭，便都是戰(zhàn)火狼煙。我，我，我還成了劊子手?！?p>　　說罷，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師傅繼續(xù)拍了拍阿月的背，道：“是被嚇到了。不過，昨夜在外頭吹冷風(fēng)睡著，亦有些風(fēng)寒，先把藥喝了罷！”說完，將湯藥端了過來。

　　阿月抽泣著，吸溜了一下鼻涕，還有些懵懂道：“這碗藥不是給那個人的嗎？他救回來了嗎？”

　　“自然，若是救不回來，師傅還救他作甚么？”師傅說道，“這碗藥是給你的，那人中毒有些深，要用的藥，我這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還需要勞煩徒兒守一守，待你清醒過來，為師要去找一找藥材?！?p>　　阿月咕咚幾口，喝了藥，道：“無妨，師傅放心去。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師傅將這場戰(zhàn)事的因由，已經(jīng)推演清楚，那接下來除了救人，我們要做些其他什么事情嗎？”

　　“人世戰(zhàn)亂恩怨同我無關(guān)，我為何要推演？”師傅聽完，不解地問道。

　　阿月聽此，神思瞬時清醒過來，心中大驚。

　　這么說來，寂卬不是從師傅處知曉那些事，但卻說的頭頭是道，若真是如此，那他是如何曉得？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