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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狀令

花狀令 第二卷 冥花祭

花狀令 玲瓏囚 16433 2020-02-06 19:44:31

  彼岸花

  每個地方都有城隍、土地,也有三界交匯之處。每年有那么幾天,三界的界限變得模糊,在三界交匯的地方會出現(xiàn)一個集市,熱鬧繁華。雖然集市因人而起,但絕大多數(shù)蕓蕓眾生,卻看不見身邊的奇異景象。能看見的人寥寥無幾,注定終身寂寞。每年有那么一天,三界之門會打開,鑰匙就是一串風鈴,掛在風雨亭。

  七月十三接祖,幾炷草香、半碗漿水飯、一簇麥苗,隨著人們一聲:回來。忘川水漫,彼岸隱現(xiàn),葉葉扁舟,燈市如晝。只等一個能看見的人把風鈴掛在風雨亭,好讓柔綿秋雨的淡淡哀愁搖響風鈴……

  世世代代留著這串風鈴,只有女性可以執(zhí)掌,必至陰至純。每到七月十三子時,要把風鈴掛在城外山坡的風雨亭,必須準時。守候三天,七月十六子時收回,送到彼岸換回新的風鈴,藏好,等待下一年的到來。初次獨自掌管這串風鈴,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出門前齋戒三日,焚香沐浴,除去一切凡塵味道。必須白衣白裙,白鞋襪,除了腳踝上的銀鈴,腰間的翡翠玲瓏,手腕上的紅絲繩結,懷中白絲絹,幾張?zhí)曳荒茉儆衅渌?。去年這個時候跟著奶奶,亦步亦趨,今年獨自來,三界之門打開時,能不能再見到她呢?打濕臉頰的,是雨還是我的淚?

  紛飛的細雨,腳步越走越輕,不是我而是踏入交界之地,一片虛無之中,腳下再無實地。若無實體,頃刻之間就會被虛無吞沒,若只有實體,瞬間就會灰飛煙滅。人有三魂七魄,亦有實體,時不時有人撞破界,走進虛無,心隨意動,見自己平生所懼,嚇著自己,丟了魂魄。有些人回不來,有些瘋狂,于是井世間多了茶余飯后的故事,地獄天堂、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忘川、奈何橋…….

  從坡腳開始,收斂心神,我將淡出人們的視線,縹緲的淡淡芳香,帶我走向世人眼中沒有的風雨亭。這個世界唯不介意盛開在夜里的花朵,那淡淡的味道來自曼殊沙華,初次見它還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也是一樣的雨夜,同樣匆匆趕路,新的校區(qū)在山上,半山開挖著新的建筑工地。一條柏油路直直的通往山下熱鬧的街市。很陡的坡路,隔很遠才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因為只有一邊有路燈。另一邊是正在開挖的地基,深深的坑,這里原是古老的墓地。白天還能看見腐朽的木板,破爛的壇壇罐罐,長短不一,令人生疑的骨頭,有時甚至是半個頜骨。

  為學校的活動做準備,忙得忘了時間,抬頭一看,滿天星辰,墻上的鐘停在八點。學校門口的末班車只到八點,匆匆跑出來,只看見遠去的公共汽車揚起灰塵。唯一的辦法,就是順著對面的山坡穿過古墓地往下走,山下熱鬧的街市上,那里還有更晚些的末班車。猶豫一下,拿出奶奶給的菩提珠握在手里,穿過十字路口,直直往下走。

  開頭一段,蟋蟀聒噪,蛙鳴不止,漸漸疏落,寂靜冷清。路對面的深坑里不時漂浮著藍色的火焰,四周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目不斜視,步伐穩(wěn)健,握緊菩提,耳朵卻異常靈敏。只聽得身后傳來叮當、叮當有節(jié)奏的聲音,就像敲磬,由遠而近。突然覺得寒由腳起,脊柱發(fā)涼,幾乎要拔腿狂奔。奶奶的話及時出現(xiàn)在腦海,“別讓它們看出你害怕,別跑,你跑不過它們,握緊菩提,心存正義,視而不見。相由心生,心中有光明,它們就靠近不了你。”穩(wěn)住心神,穩(wěn)步向前。

  叮當聲響徹路途,就在身后,不遠不近,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纖細惡意:“今晚的磷火很漂亮,難得下雨還看得見磷火。幾百年不見星辰,白天太陽那么好,你說,他們看不看得見?”

  另一個老成的聲音回答:“白天的太陽還沒曬夠?現(xiàn)在說笑它們。怎么沒把你烤成灰,那頂帽子還真管用?!?p>  纖細的聲音又說:“我不在乎它們,見的多了,就那樣。我好奇這些活人,他們挖來挖去,翻尸動骨的,你說他們看不看得見磷火?”

  老成的聲音:“操心你自己,我們看得見,別人也能看得見。沒有超度,突然見陽光,你打算怎么樣呢?”

  一陣沉默,只有有節(jié)奏的叮當聲,回響在空曠的路上。路燈拉長我的影子,只有我的影子!聽見胸口撲通、撲通的聲音,想必很遠也能聽到。

  “哈,前面的聲音,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纖細的聲音高興地說,“能聽見就能看見?!?p>  確實,不遠處的大坑里,飄飄忽忽的游蕩著藍色的火焰,隨著細雨微風搖擺不定。甚至能聽見似有似無的竊竊私語,還有可疑的唏唏索索聲,聽似指爪犀利,什么東西正從坑里往上爬。

  “想好了,怎么去?有幾個錢?可以讓她賣碗漿水飯給你!”老成的聲音問。

  纖細的聲音不在乎地說:“你說,我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看得見我們?怎么讓他們看得見我們?”

  老成的聲音回答:“這個嘛,有面鏡子、一灘水,能看見影子的東西就行。”

  “咦,前面就有灘水,我們……”纖細的聲音興奮地說。

  不等它說完,拔腿就跑,沖著山腳街對面一片明亮的燈光,直直沖過去,不管路上車來車往。

  前面就是熱鬧的夜市,人聲鼎沸,吆喝著各色夜宵。一頭撞在正對面的攤子上的小桌,爐火高熱,燈光明亮。身后一片罵聲:過街像趕死!”背后的寒意仍不退卻,自己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攤主夫婦被突然一撞,嚇了一跳,昏黃的燈光對此刻的我來說,炫目刺眼。

  攤主高聲叫起來:“啷個回事?咋不長眼睛?”

  掌勺的婦人看出端倪:“不要說嘍,來坐下!老漢兒,豬油紅糖水!”

  攤主看著婦人,“咋個說來?”

  “你不見她從坡上沖過來?保準沖撞了啥子不干凈哩東西嘍!”婦人自己拿起一只碗,敲半塊紅糖,一勺豬油,擱在碗里,開水一沖,端到我面前,“喝下去,把魂召回來!”

  “啷個行?加點冷水!”攤主一勺涼水加在碗里,“黑更半夜哩,你一個女娃兒,怎么自己走暗路?臉都綠了!那條路白天都沒得幾個人走!快喝了,回神?!?p>  這是我熟悉的世界,暖從心起,接過碗,大口喝下飄著油花的紅糖水。眼光不離對面黑漆漆的路口。那里不時有紅色的光點猶豫不前,不,是被什么拽住了,沒法撲出來,看上去,像幾對紅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不由得好奇讓人不安。

  黑暗中走出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光著腳,肩上挑著鋤頭把。鋤頭把上掛著兩片新的鋤頭片兒,相互碰撞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叮當聲!只見他們徑直走到旁邊的小攤,攤主站起來忙招呼,“今天要吃點什么?”

  “老板,兩個燒餅帶走。”上年紀一些的人笑著說。

  “你們剛才在對面山上見沒見到啥子不干凈的東西?”遞給我紅糖水的老板娘看著買餅的人問。

  年紀小些的人看著我笑起來:“她被鬼火嚇到了,基坑里面今天好多,飄來飄去的,回過來不?”

  我喝著自己的豬油紅糖水,哭笑不得,人,原來是被自己嚇死的吧?

  哭笑不得,再喝下一大口豬油紅糖水。猛一抬頭,對面的暗處,一襲紅紗衣,罩在黑袍上。長發(fā)飄飄,半張臉眉目俊美,半張臉隱在繪著花瓣的銀面具之下,嘴角帶著嘲弄的微笑。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抓著飛著火花的鐵鏈,拴著幾只丑陋古怪的東西,指爪犀利。如他不拉著,那些怪物就會撲過來吧?

  謝過攤主,剛好趕上末班車,窗外猛然出現(xiàn)那席紅衣,那俊美的面龐,長發(fā)如歌,就在車窗外,依然嘲弄的眼神,和汽車同步的速度,沒人能這樣,他是誰?汽車轉過一道急彎,上了回城的大路。在急彎末端突然升起一道火焰,那席紅衣被隔在火焰的另一端,繼而消失了。

  車廂里幾個其他乘客、司機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剛才奇異的景象,也沒看見那個裝扮奇怪的人。他們平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樣的篤定是沒法偽裝的,難道只是我看見剛才的奇景?難道自己真的被嚇瘋了?不對,如果嚇瘋了,怎么知道上哪趟車,還能這樣清晰地觀察和思考?難道是自己的幻覺,如果是幻覺,怎么會有那么清晰的細節(jié),連他的微笑,嚴重的嘲弄,衣縷上的皺褶都如此清晰?他不是幻象,絕不是。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幾乎錯過車站,急急忙忙跳下車,往家跑。平日里不長的巷子現(xiàn)在怎么會跑那么久?回到家,奶奶坐在門前,小院里月光如洗。奶奶手里一枝紅色的彼岸花,“過來,我們談談,你也該知道了。”

  那天知道了我的宿命,見到這串風鈴,學會不驚、不疑、不怕、不問、不應。今天帶著風鈴來到山頂,風雨亭。一案、一琴、一爐暖香、一壺茶,三日里不眠不休,守著風鈴。待最后一天,天界門開,帶著這風鈴去換回新的風鈴。

  月已高升,月暈混沌,焚香祝禱,取出風鈴,掛在亭內,微風徐徐,鈴聲輕靈,悠遠…….

  忘川水闊,彼岸花開,華燈初放,扁舟點點。

  “今天自己來,沒再嚇著吧?”這美好的聲音,只有那半張俊美的臉相配,黃泉路上的曼殊沙華。

  “沒有,謝謝你?!鞭D過身來,它坐在案前,依然紅色紗衣罩在黑色袍子上隨風搖曳,長發(fā)如歌,美如畫。

  “謝什么?”它挑起修長的眉,看一眼。

  “謝你去年拉住那幾頭怪物,我才能平安脫身,奶奶接到你的消息,我才知道自己的宿命。”走到案前坐下,給它沏上一杯茶。

  它微微一笑:“要吃你的怪物沒嚇到你,反而是你的同類把你嚇得魂飛魄散?!?p>  “不知者不罪,知道了,也就放下了?!笨粗届o的樣子,真不知道它如何守了這千萬年的夙愿,無怨無悔。

  “這么說你已經想開了,就好。知道怎么對付它們了吧?不過你們天生就是辟邪的人物,也不必在意它們,要在意的倒是活生生的人。”說完一笑,自己斟上杯茶一飲而盡,“帶著這天賦,是詛咒也是恩賜,就看你自己怎么想。”

  “你這樣看著我們來來去去,有多少人把這禮物看成詛咒,有多少人把它看做恩賜?我們真的注定寂寞孤獨?”看著他的眼睛,問出心中的問題。

  他微微抬起頭看著我:“各有不同,在我,很高興每年有這么幾天見到你們,遇上有趣的還可以有一段愉快地時光,雖然時光對我沒有意義?!?p>  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杯:“那么,希望你高興見到我,在我能來的每一年都有好時光?!?p>  他微微一笑:“你奶奶把你教的很好,接下來對你來說那么長的時光,要獨自堅守,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生長在地獄邊緣的奇異花朵,看起來并沒有沾染上那冷酷兇惡的氣息,久而久之,幻化出這美麗的模樣堅守著最初的信仰。

  “為什么要我們到這里來?為什么是這幾天?”取出風鈴,遞過去。

  他伸手接過去站起來掛在檐下:“地獄與天堂,并不相連,每年的這幾天三界交匯,界限變得模糊,靈魂各自歸位,有的去天堂,有的墜地獄。而人的靈魂是最難界定的,太多牽掛,太多思戀,太多欲望,掩蓋了真本,飄忽不定。你們的存在,是給這些飄忽不定一點提示,衡量該去的方向。風鈴就是指引方向的,必須在人間經歷歷練,然后來到這里,才能指引方向。你的經歷、歷練、波折、愛恨,就是它的歷練,所以,必由你帶它來到這里。只有你才叫它風鈴,它就是和鈴。”原來這樣,那絲蘭花般的風鈴冰清玉潔,他久久注視著…….

  去年第一次跟著奶奶來到三界交匯之地,學習我們的使命,禮儀、規(guī)則、程序,傳承萬年,一代又一代,在我這里聽著奶奶的教誨,所有一切似曾相識。最后一天,奶奶褪下手腕上從不離身的手串套在我腕上,“現(xiàn)在,你和曼殊沙華一起去天界的入口,找到曼陀羅華,換回新的和鈴?!?p>  曼殊沙華解下掛在檐下的和鈴,捧在手里,向奶奶告辭,帶著我走下山坡,走進模糊混沌的迷霧。四周可疑的竊竊私語,唏唏索索,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圍。“堅定你的心,心存光明。”奶奶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另有一種冷冷的不屑和無所謂。

  它陪我走在地獄的邊緣,腳步所到之處,彼岸花如火如荼,那是它的心在流血!它卻毫不在意,執(zhí)著的想再多往前一步,最終困在地界的邊緣。迷霧稀薄,我熟悉的味道,人聲悠悠:“好好的去,差什么回來說……”接過它一直替我捧著的和鈴,鈴身如血,飽含情意。帶著風鈴跨過邊界,回頭再看,它邁出勇敢的一步,頃刻間暗黑的地界邊緣,烈火熊熊,它就在火焰中化為片片,隨風飄散,那殷紅如血的花海,漸漸暗淡消失了…….

  “它們將永不相見。”古老的詛咒,那么殘酷。

  天街小雨,月雨朦朧,山坡下煙霧繚繞,燒過的錢紙如黑色的蝴蝶一般在空中隨風飛舞,“好好的去,差什么回來說……”這是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守在火堆前的人們看不見離他們不遠處站著的靈魂。它們保持著生前最后的樣子,有些還好,有些慘不忍睹,它們只是默默地看著。火光漸漸熄滅,燒化的紙錢、元寶、衣服鞋子,在另一個世界變成金銀錢財。在家人轉身離開時,它們小心退避開,不讓家人離他們太近,生怕引得家人生魂離體。家人走遠它們才走近圈在圓圈里,拿走寫著自己生前名字的包裹。在這段地獄與人間交界的地段,不論人類還是靈魂都看不見我,我卻能看見他們真實的表情,許多的不舍和牽掛…….

  遠處微光明亮溫暖,轉身走向迷蒙的光影,是曼陀羅華遍開的世界,和鈴越來越沉重,那是曼殊沙華的思念。

  天界的邊緣,潔白的花朵開遍路途,輕盈的飛天,曼妙的音樂,美麗的世界。從這里開始腳步變得輕盈,從剛才的壓抑中掙脫出來,沿途花海浪漫。遠遠看見人間神界交匯的地方,立著一個美妙的身影,嬌媚的容顏,目如星光,額間紅色彼岸花,潔白的身形衣袂飄飄。難道這就是等待了一年,卻生生世世不見面的情人?這樣的思念他們如何堅守?彼岸的曼陀羅華接過沉甸甸的風鈴,美麗的眼中淚光瑩瑩……

  “沒見過你,難道又是離別的時候?”她收住淚光,溫和地問。

  “從今天起,我接奶奶的班,你好?!笨粗恢涝撊绾伟参?,最終只有這句平淡的話,舌尖卻壓著千言萬語。

  “又是一世,時光對我們沒有意義,對你們卻是這樣短暫又漫長。你好,守鈴人,那忘川邊上的景致今年如何?”她輕聲問。

  盡量把話說得委婉:“黃泉路上,忘川邊,血紅的花開得美麗繁華,只為最初的執(zhí)念,堅守永恒的誓言,和我走到邊緣,化成飛花片片?!?p>  一聲輕輕的嘆息,一滴淚落在風鈴上,血紅的風鈴立刻化成透明紛飛的花瓣,飄飄灑灑,紛紛揚揚落向人間化成細雨,明月如鏡,花雨如歌…….

  那地獄天界難容的兒女情長旋轉著,飛舞著在人間尋找著……

  “又是一年,這一甲子還是看不透?”一個聲音在變得透明的門后問。

  她頭也不回淡淡地答:“是?!蹦抗庵桓w揚的花瓣看向人間。

  門后一聲嘆息,一個個美好的靈魂越過我們,飛向光華璀璨的大門,門中惟有光明,耀眼奪目,令人真不開眼睛。不一會,門悄然關閉,光華消失了,只有威嚴的金剛立在兩側。

  接過新的和鈴,潔白如雪,溫潤光亮,是我來年的責任,是它千年的思念……

  不忍心再拖延,遞給它去年接過來的消息。潔白的和鈴里散發(fā)出淡淡的芳香,是曼陀羅華的祝福,年年曼殊沙華等待的幸?!?p>  它閉上眼睛,傾聽曼妙的鈴音,慢慢飲下那口茶,俊美的臉上純潔的幸福,瞎子也能看得到,就連那半張畫著白色彼岸花的面具,都帶著幸福的微笑。

  彼岸花花語:優(yōu)美純潔

  月見草

  守著和鈴,一盞清茶,亭外斜陽,暮云如血,細雨如絲,月見花開。風雨亭下,濃霧彌漫,已不見來時的路。星辰初現(xiàn),忘川水闊,無邊無際,葉葉小舟,繞過山前。

  隱約間傳來第一聲:回來啊,回來……

  遠處的街、巷、路口,房前屋后,人影重重,長輩帶著小輩,提著紙糊的大包小包,裝得圓滿鼓脹。拿著粉筆畫出開口的圓,幾炷草香,一對蠟燭,半碗漿水飯。先在圈外燒了買路錢,大把的散碎紙錢,念著:土地城隍、孤魂野鬼,路邊小鬼,先來領受著去,這些給你們做零花。我家的回來,請別和他們爭搶,讓他們好好來,好好去……

  一時間滿城煙霧繚繞,火光四起。夜雨紛飛,月隱濃云,鬼影登岸,各自往家趕,曼殊沙華飛散出片片飛花,讓它們記起回家的路……

  忘川上遠遠劃來一道水波,沖破迷霧。一個年輕的影子站在一張紫紅的蕉葉上,飛速地向山前奔來。就像人間的少年,玩著滑板在街上游弋。在一葉葉小舟間騰挪穿行,自由自在,輕快靈活。

  “你這樣倒是輕快,你的船呢?”一葉金碧輝煌的小舟上一個大腹便便的肥鬼不懷好意地問。

  那少年轉頭望去,看他一眼,淡淡地回他,“這樣更快!”說完轉回頭來,稍稍用力,蕉葉分開水道,劃過山前飛馳而去。

  看清他的樣子,膝蓋骨裸露在外,整只手臂上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骨頭折斷,傷口參差不齊,左臉眼球脫出,顴骨突出在外。右邊臉還保持完整,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風華少年。

  “他把船給了那對他想救,沒救起來的母子。”另一葉紅漆耀眼的小舟上傳來悠悠的嘆息,“可惜了大好年華?!?p>  “蠢材加殺材,難怪死得年紀輕輕。”肥鬼輕蔑地嘟囔,“不過可以向他借錢。這樣的年紀,家里一定會寄大筆的錢?!闭f完自顧自地笑起來,他那肥肚中,蛆蟲滿滿,“救急不救窮,那對窮母子,連個去處都沒有,到地方不過撿些路邊的散碎銀子,撿不撿得到還是未知。無錢回轉,有沒有來世還是未知,有,也還是生生世世的窮鬼??煨?,快些,出錢給你們,就是叫你們好好劃船,讓它們作甚?”說著把鞭子直往兩個瘦小的小鬼身上揮去。它的船無情地撞開那對母子的小船,把它們逼到激流中。母親拼命穩(wěn)住小船,努力往安全的地方去。

  少年遠遠看見激流中的小船正滑向忘川激流中的旋渦,那是萬劫不復的去處。少年毫不猶豫地轉身回去,追逐偏離的小船,在小船卷進旋渦前,跳進小船,抄起一支漿,竭盡全力,幫母子倆離開激流。然而他們不止要對付黑色的河水,忘川中伸出無數(shù)只手,要把小船拉入水底。少年和那位母親苦苦支撐,眼見著就要沉下去。一只手抓住小船上的繩索,試著拖住小船,往旋渦里拽,一條猩紅的血鏈拋到它們面前,四周的鬼手被血鏈灼燒,紛紛縮回水中。少年強忍灼燒的疼痛,把血鏈拴在小船頭。不知什么時候,曼殊沙華在岸邊收回血鏈。那一朵朵血紅彼岸花串成的血鏈飛出點點火花,灼燒著河里此起彼伏的手。它們躲開火花時也給小船讓出了一條路,少年和那位母親一起用力,小船漸漸離開激流。小船回到淺水道,見小船無憂,少年把蕉葉扔進水里,跳上蕉葉,頭也不回地離開小船,滑著那張蕉葉消失在茫茫忘川上。

  曼殊沙華出手幫它們,這可不是常事,看著它漫不經心地收回花鏈,離開河岸走向風雨亭。它幫的幾個亡魂,哪一個要離開呢?那只小船安全靠岸,母子下船,齊心把小船拖上河灘,找個結實的巨石,把小船拴在石邊。在石灘上跪下,望著花鏈消失的地方,少年消失的方向,磕頭致謝,嘴里念念不忘。

  另一個世界,煙霧繚繞,火燭飄搖,一條偏僻的巷子里,墻邊種滿月見草,潔白的花朵散發(fā)陣陣幽香。一個衰老,風燭殘年的老太太,摘下花朵,小心地用蒲扇端著。一對花白頭發(fā)的夫婦衣著簡單干凈。丈夫用顫抖的手畫出不規(guī)則的圓,妻子放好香燭、碗筷。老太太顫顫巍巍的把花朵放在燭火前,“孩子,花又開了,你喜歡的花。”她用蒼老的聲音祝禱著,在圓圈外燃燒紙錢,和她一起的夫婦默默念著,在圈里點燃紙包。老太太頭上光芒漸失,三魂七魄在消散。

  各路神役上前取走它們的份額,轉身離開。孤魂野鬼一下子沖上前爭搶撕扯,各色厲鬼總在前面。發(fā)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生魂離體可以趁虛而入。于是蠢蠢欲動,怎奈火光沖天,不能上前,只好守伏一旁,只等圓圈里的錢紙包燒盡,火滅?;饎轀p小,光芒黯淡下來,厲鬼們一擁而上,卻被一個年輕的影子攔住。那蕉葉上的少年出現(xiàn)在巷子里,一團混戰(zhàn),寡不敵眾,它依然苦撐。僅僅憑著留在手心里火紅的血鏈烙印,逼退一次次的猛撲,雖然只有一只手能動。它身后的家人沒有絲毫感知,只是啜泣著念著一個名字,要他拿著寄給它的錢財衣物,不夠就回來說,接到錢財大方用,該雇人雇人,該買車馬,買車馬,別委屈自己。要它別再爬高上低,別再多管閑事,別再去冒險,好好安分,早入輪回,來世還是一家人。他們的身后卻是一場觸目驚心的惡戰(zhàn),那個單薄的身影,苦攔著撲上前的惡鬼。眼見著它掌心的印記漸漸淡去,它依然不退縮,勇敢地攔在一群惡鬼兇靈前。

  巷底傳來不慌不忙的杖擊聲,牛頭馬面出現(xiàn),厲鬼四散。牛頭馬面看看躺倒的少年,視而不見,只是跟著遠走的一家人離去。少年慢慢站起來,目送遠去的家人,想上前去。卻明白,他們的傷心已經讓自身元神脆弱,如果這時自己上前,只會讓他們生魂離體,招來災禍。再說殘缺的樣子,裸露的骨骼,真不想讓他們見到這樣的自己。少年拿起一朵花兒,微笑著流淚,淚水滴在花朵上,花兒煙消云散。它小心地把其它花兒插在胸前的衣兜里,拿起圈中的錢財衣物,一步三回頭,默默離開熟悉的巷子,親愛的家人。巷子里傳出,月見草花,在半空漂浮的故事,憑添出離愁。

  忘川水邊,遲來的母子,母親用力劃著漿,小船在千萬條船的縫隙中努力靠岸。它們生前是對流浪的母子,沒有家,沒有親人,不記得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孩子生在半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那天晚上,走了一天,得到些完整的食物,一只饅頭,一只雞腿,半杯飲料。這是一個好心的女孩給它們的晚餐。于是他們在橋頭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像樣晚餐。吃過就鉆到橋洞里鋪好被褥沉沉睡去,半夜的大雨驚醒他們。河水暴漲,它們試圖離開橋洞,太晚了,河水沖過橋洞,吞沒了它們。一個在雨里沿著河邊,滑著滑板的男孩發(fā)現(xiàn)水里的人,毫不猶豫跳進滾滾洪水。他想救他們,但是洪水無情,他帶著孩子想要靠岸,但是河岸光滑難以攀爬,最終他們被洪水卷著四處碰撞,消失了。黃泉路上醒來,肢體殘缺,已經見不到真身,真身上的傷痕卻一點不少的留下了。一朵身邊的月見草花,提醒它來時的路,找回家門,卻被黑白無常截下,告訴它陰陽兩隔,再多徘徊并非好事。一步三回頭,離開十七年的家,等著那碗孟婆湯。它忘了那對母子,甚至不記得它們的樣子。這一夜,它忘不了家門前的打斗,徘徊在忘川前。

  那對母子回到忘川,手里是少得可憐的散碎銀錢,被母親小心地包好藏在懷里。它們早早回來,要趕在其它鬼魂回來前離開,免得這少的可憐的銀錢也被搶走。它們徘徊在忘川,尋找來時的小船,沒有為它們燃起的水燈,它們只能來來回回的找那條小船。水燈飄到了少年腳下,提醒它回去的時間。少年記起自己的小船,來時送給了一對什么也沒有的母子。抬頭四望,遠處有對母子,在四下尋找小船。少年拿起水燈走到它們面前,把燈遞給它們。母親看著少年,忍不住跪在它面前,向它道歉,告訴它,自己就是它離開人世的原因。如不是為了救它們,它不會跳下滾滾洪水,不會離開幸福的家,不會這么早來到忘川。它不記得它們,吃驚地看著它。但是它記得少年的樣子,記得它拼命在洪水中護住孩子的樣子。

  少年驚訝地看著它們,記起生死間的一剎那,這對可憐的母子!記起家門前祖母的眼淚,院墻外的打斗,父母一夜白發(fā)。記得陽光下,學校里同學嬉笑,運動場上一決高下,約好考同一間學校。全在那一個雨夜,其間種種,難以論說……

  不要在聽,再回想,它轉身跑開,跑了一段,曼殊沙華攔在它面前,在跨一步,那就是陰陽的界限。它停下來,大聲呼喊,最終,它停下呼喊,回頭走向忘川。那對母子還跪在河灘上,它伸出手拉起它們,給它們微笑,把水燈放進忘川。胸前的月見草花飄落在忘川,水燈飄向山腳,風雨亭下,曼殊沙華拉過來的小船,血鏈印深深的烙在船頭,再不會有鬼怪打它們的主意了吧?船上遍開美麗的月見草花,旁邊是少年的那張變成金色的蕉葉。少年把小船拉到岸邊,讓母子上船,悄悄把背包放在船上推開小船。自己站在蕉葉上,輕輕一踢岸邊的石頭,跟上前面的小船。孩子不記得從前,把花兒摘下來,遞給它,高興地和少年說笑,少年微笑地看著它,眼里卻是滿滿的淚光。滿船的花兒在月光下綻放出美麗的光彩,照亮一大片忘川水。

  和鈴輕搖,月華光彩,絲蘭花串般的和鈴,飛出一只花朵,飄向小船,在少年頭頂上搖響。悠揚的鈴聲招齊三魂七魄,光華燁燁,修復它的身體,正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遠處金雞報曉,隱隱聞到曼陀羅華的芬芳。少年就在光彩中化為飛花離開忘川,消失在迷蒙的遠方。美麗的黎明,天空飛著月見草花雨,紛紛揚揚,從容美麗……

  月見草花語:默默的愛、不羈的心

  夜來香

  半夜十分,忘川退潮,花船靠岸,紅燈高挑,鬼影重重。華服美飾,艷抹濃妝,嚶嚶做嬌,殺機暗藏,鬼市登場。一只只花船放下跳板搭起亭臺,岸上高處夜來香,幽香陣陣,熏人難耐,襯出忘川上虛幻的熱鬧,掩蓋了冰冷河水里聽不見的哀嚎。收完銀錢的孤魂野鬼第一批到來,散碎銀錢,上不了花船,卻也可以在岸邊的小攤上換些東西。

  “怎么漲了?”“怎么才這一點兒?”斤斤計較,寸寸討還。遠處的城市燈光暗淡,人們進入夢鄉(xiāng)。

  不遠處一個村莊里,突然傳來吵鬧聲,賭輸、喝醉的人跌跌撞撞來到門前,用力拍打著院門,“懶婆娘,老公還沒回家,你就睡得像死豬。難怪手氣背,每把全輸。起來,開門!”沒人理他?!澳憧纯矗募矣羞@種婆娘?老公回來,還挺尸!白白養(yǎng)活你。左鄰右舍,起來瞧瞧,這婆娘,連門口這棵夜來香都不如,長得難看不說,還不守婦道!老公回來,連個門也不會開!”

  院里傳出嬰兒的哭啼聲。

  醉鬼也聽見了孩子的哭嚎,叫得更上勁兒:“瞧瞧,還連個娃娃都不會帶!夜半三更讓他哭,老天,我是做了什么孽,遇到這種媳婦!娃娃不會領,錢掙不來,只會把家門口搞得像垃圾堆!”說著把墻角燒成暗火的紙錢一腳踢散,把還沒有燒化的黃白錢,錫紙、錢踢得到處飛。幾張印刷好的紙錢飛了出來,遠遠看上去就像人世間用的紙幣一樣。醉鬼連滾帶爬地滿地撿起錢紙,放在眼前仔細看,“真是錢,這婆娘,瘋了嗎?你這瘋婆娘,真金白銀的你就這樣燒,你這敗家子,明天你就滾!”說著爬起來,手里緊緊攥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屑,搖搖晃晃地走到大門前,用力拍著鐵門,“聽見沒有?你給我出來!”

  左鄰右舍終于忍不住他的胡鬧,走到院里大聲說:“你早離婚了,滾,這不是你家。我說你家的事也要有個了結,別吵得我們也不安生,這是七月半里,別把祖宗也嚇跑了!”其他鄰居也起來數(shù)落。

  他全沒聽見,只是拍著門亂罵。

  終于,鐵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老頭兒伸出臉來:“在這里吵什么?給,這里有幾百塊,拿去,玩兒去,天不亮別回來!”說完嘭地把門關上。不等他說完話,醉鬼早趴在地上撿錢了,一地鈔票,他高興得忘了罵人,忙著撿那幾張隨風飄搖的鈔票,跌跌撞撞地跟著跑。跑出一段,跌倒在被雨水打濕的泥地里,忙不得爬起來,伸手抓住落在草叢里的鈔票,嘴里嘟嘟喃喃:“有什么意思,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不如和我好好去玩幾把,玩得好,把你壓在枕頭底下做個吉祥!”他瞪著一雙紅眼睛,雙手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

  正要坐起來,卻被一只腳踩在他撿的一張錢上,他立刻罵起來:“下腳也不看看地方,把腳拿開!老子的東西,你也踩!”說著用力抽那張錢。他只想著錢,忘了抬頭往上看看,那只腳的主人長著一只牛頭,如假包換,只見它晃晃頭,變成一個上年紀的老頭兒,看著醉鬼說:“那么晚還不回去?這不是你的時候?!?p>  “你管我什么時候回去,把腳拿開!”醉鬼厲聲叫起來。

  “真不回去?”老頭兒冷冷地問。

  醉鬼抽出踩在老頭兒腳底的鈔票,“你為什么不回去?一把年紀,‘七十不留宿,八十不坐隔壁’你一把年紀,出來找死啊!”不遠處的夜來香花叢頂上坐著個老頭兒,看著他們一通拉扯,冷冷地笑著。

  他們正說著,另一個長著馬頭東西走過來,的搖身一變,化作一個花里胡哨的玩友,彎下腰對醉鬼說:“去玩玩?我知道新開了家好玩的地方,籌碼買一送一,新開張,攬客不注水?!?p>  酒壯慫人膽,醉鬼抬眼看著和他說話的人,笑著:“我在哪兒見過你,哎,在小六家!在小六家,你們今天哪兒浪去了,怎么都不在?害我白白等了一晚才去的隔壁,那家小兔崽子,還不讓我進,不過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p>  “和你說了,我們找著新地方,好玩,還沒警察管,去的贏了不少,你瞧?!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鈔票散在地上。

  醉鬼笑嘻嘻忙著撿散落的鈔票,“見者有份,見者有份,你剛才說的在哪兒?那地方!”

  “就前面河邊上,新來的幾只船,去了就看見了?!闭f著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醉鬼幾乎吐出來:“你這小子,別上頭拾臉的,冷得像死人?!?p>  “我不和你廢話,浪費時間?!蓖嬗颜f著要走。

  “等等,這里哪有河?我岳母家住這兒,來了多少次,沒有河!”醉鬼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前面水潭,這幾天下雨成河了,賭船才開進來,你不去靠邊,我要去了?!闭f著頭也不回地離開。

  “怎么不去?男子漢大丈夫,誰怕誰?”醉鬼說著搖搖晃晃跟著往村外走。

  看著醉鬼走遠,馬面從二百五里脫出神來,冷冷地看著醉鬼嘿嘿地笑。那醉鬼渾然不知,跟著二百五往前走?!八枆畚吹剑愀墒裁??”牛頭看著馬面問。馬面看著陰風里飄散的,被醉鬼踢散了沒燒化的銀錢,“誰讓他閑得慌,這些錢,被他踢散沒燒化,我們拿不到了!總要找個樂子出出氣。”牛頭看看遠處的花船,“也是,上去不會死,不過背著你的掌印,倒是什么都能看見,再不能那么有力氣鬧了?!闭f著回頭看著夜來香上坐著的老頭兒,“你滿意了?”老頭兒笑嘻嘻跳下來,掏出金錠、銀錠,鞠躬如一地遞給兩位執(zhí)事,“小意思,小意思,這都是家門不幸,能讓他放過我家孩子就行了。”牛頭馬面接過金銀,哼了一聲現(xiàn)出原形消失在夜里。

  醉鬼把鈔票塞進所有的口袋,手里還拿著一大把,高高興興地跟著紙人往前走,果然在村子外面,望不到邊的水,水邊一溜排開的三層、四層的樓船。紅燈高挑,人來人往,絲竹管弦,酒香宜人,骰子聲劃破夜色,好不熱鬧。他搖搖晃晃打著嗝來到岸邊,穿過一排排小攤,這個攤子上抓塊餅,那個攤子上拿個果,直接往嘴里送。攤主也不攔他,還遞東西給他,這讓他更高興了。卻不知道自己頭上三花減弱,三魂七魄,魂不守舍,不少小鬼跟著他吸他的氣息。

  踏上跳板,兩邊立刻迎上來美艷的女子,“啊呀,瞧這是誰來了!”說著紅袖拋出,趕走后面跟著的小鬼。“這么漂亮!這花船,這打扮,哎喲,我不是在夢里?。俊弊砉碚Z無倫次地放肆起來。“我們新開張,來玩兒的都有優(yōu)惠,買一送一,來、來、來,先生換幾個籌碼,進場試試!”“好說,好說,這么排場,是推牌九、麻將、還是骰子?”醉鬼左摟右抱著兩個美艷的女子,“見你們倆,誰還不好好玩兩把?比起那些山里藏著,包谷地里躲著的土臺子,你們真是……哎,另一個檔次啊,哥我今天和你們好好樂樂。”說著被帶到船邊的亭子前,“先在這兒換些籌碼,好進去玩兒!”穿綠裙的人兒笑著說,“多換幾個,我也沾光呀!”聽她一說,醉鬼忙著掏出所有口袋里的錢,拍在臺子上,大喊著:“全換!”旁邊傳來嬉笑聲:“這個架勢,我還以為金銀元寶呢,幾個散錢,也好上船!”四周一陣哄笑?!敖疸y元寶?什么金銀元寶?這都哪朝哪代了,還背著那么重的東西到處走?”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說來說去,鈔票也是以真金白銀為本。大哥可是有比金銀元寶還值錢的東西。一點點,就可以換我這一盤子元寶?!币粋€溫和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喝醉的人回頭一看,一個肥肥胖胖的矮子站在身后,正笑嘻嘻地看著他。旁邊一個半大孩子端著個盤子,里面堆著尖尖的金銀元寶。“還真有元寶,呃,誰知道是真是假?”喝醉的人醉眼朦朧地看著金光閃閃的元寶,伸手摸摸,涼冰冰的。

  胖子笑起來:“簡單,我也不給你,直接換成籌碼,你拿走就是,你換不換?”

  醉醺醺的人看著他問:“怎么換?”

  胖子笑著:“你就對著我吹上兩口氣,換來的籌碼就是你的。”說著突然就把臉湊到他臉前。旁邊立刻響起,“吹、吹、吹、”的聲音。

  喝醉的人卻突然轉頭向著亭子里的兌換員大叫:“怎么?不換嗎?先把我自己的換了!”兌換員被他一叫,忙著清點臺子上的鈔票,挑出兩張說:“這個換不了?!?p>  醉鬼看看咆哮起來:“我手上的錢,如假包換,怎么換不了!”

  胖子不耐煩地對兌換員說:“就用你自己的換,你也要用到不是嗎?”兌換員立刻把籌碼遞給酒醉不醒的人。

  接過籌碼,不多的一小摞,“怎么才有這幾個?”他又咆哮起來。

  “說了我們用金銀元寶來換嘛,你那點兒小錢能買什么?”胖鬼不屑地說,一揮手,端盤子的孩子把盤子遞進柜臺,立刻換出十盤子籌碼。胖子笑著說:“我先進去了,你就在門口玩玩吧。”說著和倆個美艷的迎賓往船上走,后面跟著一溜半大孩子幫它端著盤子。

  “等等,你剛才說的算不算?”醉眼朦朧的人看不清面前的東西是些什么,高聲喊著。胖子笑著回過頭來,“算,你敢不敢?”

  醉醺醺的人沖到它面前,鼓著腮幫子向它吹了兩口氣,連著唾沫星子一起噴出來。胖子向后退一步,同時做深呼吸,吸進他吹出來的氣,笑嘻嘻地對端著盤子的孩子說,“今晚你們就跟著這位大爺,好好伺候!”說完徑自下船去了。

  這一夜有吃有喝,有美人,好不痛快。天亮時,村子里的人在村邊水潭的爛泥里,發(fā)現(xiàn)滿身酒氣的家伙。被埋在落下來的夜來香里,半口氣在,生不如死。眾人心知肚明,再不會有力氣來吵了。

  夜來香花語:危險的游樂

  萱草花

  每到清明,中元,跑這條路的出租車司機,都會相互轉告,遇到路邊打車的,一定要,一看、二問、三聽。尤其午夜到黎明前,最好不停車,有人打車也裝作沒看見。

  但是,這條路上卻又有幾家大型的工廠,工廠三班倒,總會有不想再費力氣,只想打車一路到家門口的人,而且不在少數(shù),尤其那幾天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總是把車停在工廠門口,等下班的人。等人時少不得聚在一起閑聊。話題不外乎去年這個時候,前年,還有大前年,幾乎年年,都有人遇到鬼打車。就在這條線上,上車的明明是好端端的人,給車費也大方,來來往往,都是穿著工廠工作服的人。但是等天亮,你口袋里的總有那么幾張黃白錢、錫箔錢紙,總之冥錢!收到的人全都賭咒發(fā)誓,自己出車前根本沒有這些東西在口袋里,在車上!

  最有發(fā)言權的老師傅卻一言不發(fā),只是不停地抽煙,卻把其他司機遞給他的各種符當點煙紙,燒化在風里。他的徒弟把車停在他身邊,“師傅,”年輕人下車來到他身邊,笑著向他問好。

  “你來了?今天我們換車開?!睅煾悼纯茨贻p的徒弟,點點頭,淡淡地說。

  “師傅?”徒弟有些吃驚,看著他。

  “這車我開了十來年,今晚還是我開?!闭f著走向徒弟開來的車旁,打開車門上車發(fā)動引擎,揚長而去。留下徒弟一臉茫然地看著遠去的車子。

  “你師傅是一片好心,不想你被嚇著!”一個司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開那輛車在這條路上十來年,來來去去遇到的事情,你想都不敢想!”

  “那是!我就親眼見過他大清早的在橋頭燒紙錢,你想,誰帶著那玩意兒出車!定是頭晚上收到的!”另一個司機小聲說,“也是他,定得住神氣,換個人,嚇也嚇死了!”

  “你嚇自己吧!”另一個司機彈著煙灰笑起來。

  “你還別不信!去年這時候他拉過一個女的,我就在他后面,我看他停下來,可我沒見有人,近了才看見個人型,看著是個女的,可是,我大燈打著,那女的,沒影子!”另一個司機大聲說。

  “你還真信!”掐滅煙頭的人笑著,邊說邊往師傅留下來的新車上黏上一張不知道哪里弄來的桃符,“若,有這東西,包你鬼神不近,這就叫敬鬼神而遠之!”

  “你師父也是,把這些符都燒了!”看著路邊飛起來的黑紙灰,另一個說,“那輛車在這條路上這么些年,那東西是認準了,我也見過你師傅燒冥紙。”

  在司機們一個比一個講得聲嘶力竭,聲情并茂的時候,卻沒人看見不遠處路基下那似有似無的河川,彌漫著熱鬧后的頹廢與無情。更沒人看見那只巨大,華麗麗的花船,這花船聲色犬馬,應有盡有,只是不是人間之物。花船上此時有些安靜,畢竟,昴日星官正束冠待發(fā)?;ù睦习迮止恚虬l(fā)幾個小鬼招呼被它吸了陽氣的幾個酒瘋子后,正昏昏欲睡,沒心思管那些給它打雜的妖、怪、鬼、魂。坐在兌換亭里的女鬼開始不斷地看天色,偏生細雨綿綿,看不出時辰。

  不一會兒,一個綠衣女鬼走出來,“你還不去嗎?萱草,今晚可是她在這里的最后一晚了,也是你的最后一晚。也是你鐵得下心來,墮十八層地獄,不得輪回。你去吧,我來看著?!?p>  兌換亭里的女鬼感激地說:“謝謝你,綠衣,我可以和她多呆一會。”

  叫綠衣的女鬼笑笑:“有時候佩服你,就不喝那口孟婆湯,記得前世。我前世是什么,為了什么?早忘了。去吧,拿著這個?!闭f著把一雙手套遞給她。

  “這個,不行,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弄到的?!陛娌菝χ鴶[手。

  綠衣笑著:“是為你才去弄的,我不知道我有沒有一個孩子,有,我是不是會和你一樣,去吧。”

  萱草感激地接過手套,戴在手上,這才伸手去拿剛才從醉鬼手里換下的,人世間的錢幣。

  綠衣看著她點點頭:“還真是,沒有燒起來,這手套是真的。想想看,你女兒看見一雙燒爛的白骨手會怎么樣?”

  萱草小心地捧著錢,“謝謝你,那么我去了?!?p>  “去吧?!本G衣在臺子后面坐下,打了個哈欠,搖搖頭,看著萱草匆匆離開。

  萱草拿著錢,站在路邊,她必須走一段陽間的路,也像活人一樣走得慢。如果靠自己走,絕無可能在卯時回到三界交匯之處。如果到時回不到那里,自己就會灰飛煙滅,還帶害陽間的孩子災難重重。能用的辦法就是乘人間的車,往來這段路途,去看自己苦命的女兒。

  萱草想起女兒,鼓起勇氣顯出人形,穿著工作服,站在工廠邊,伸手招呼由遠而近的出租車。一直沒車子停下來,總是呼嘯而過。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輛車子停在它面前,年輕的司機探出頭問:“大姐去哪兒?不和人合打車?”

  萱草忙說:“我去陽臺村,想買幾個粑粑帶回去給家里做早點?!?p>  司機笑起來:“不遠,上來吧。”

  萱草伸手打開后門,上了后座,“謝謝,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就買幾個粑粑,然后去下甲村?!?p>  司機回頭看她一眼說:“行,你快些,我天亮趕交車?!?p>  萱草忍者痛說:“好?!?p>  年輕人旺盛的陽氣讓它如在火上烤。

  萱萱沒有老板胖鬼的修行,每每靠近活生生的人都會被烤得如同火燒。

  司機發(fā)動車子,一路上萱草安靜地躲在綠衣給她的工作服里。這衣服她穿了十多年,陽間的衣服讓它飽受折磨,想著女兒,每年強忍。

  陽臺村的粑粑鋪子早早就亮起燈光,做粑粑的老太太已經烙出第一鍋粑粑在籃子里擱著。老伴兒和著面,老太太把做好的生粑粑放到鍋里,“你說小冬跑出租也有些時候了,這七月半里,還跑夜車,家里也不缺這幾塊錢?!?p>  老伴兒咳了一聲:“年紀輕輕的,多勞苦些有好處。你看那家姑娘,那天不是起五更睡半夜!”

  “你說什么?我孫子哪能那么比?那孩子,沒娘,可憐又是姑娘。”老太太嘆口氣,“你說她爹不會不會讓她去上學?這么苦命還考了大學!”

  老伴兒嘆口氣,“我有那么個孫女就當寶貝養(yǎng)著。你是怎么和她搭上話的?”

  老太太也嘆口氣:“她媽死那年,你在城里打工。也是死得慘,下夜班還要忙著回去地里收煙葉,偏生遇到喝多了開車的,慘呀。那時她大概一歲,她爸家只忙著打官司討賠償,根本不管她。他外婆家看不下去,把她帶回去養(yǎng),這下好了,她爸家打官司開口閉口說她,打完官司忘了。還是她舅舅又和他爸打官司,替她和她外婆討下筆錢跟著他生活。也好,有舅舅、外婆管著,沒少她吃穿。十歲上,她爸冒出來,說要她回家,是他家姑娘,沒有在外婆家的道理。其實,不過是后來娶的媳婦生了兒子,又懶,又心黑,瞧著姑娘勤快,能做事了,就來要回家去,書也不給讀,天天做家務、下地。老師去了幾回,外婆去了幾回都不行。每次人一走,就拿著姑娘打,還罵說姑娘是克星,克死她媽,現(xiàn)在還來鬧得家里雞犬不寧。那年冬天,我在街子上賣粑粑,那孩子在賣冬菜,看著可憐,衣服還是春天的,別人穿剩下的??瓷先滋鞗]得吃飽了。我收得早,就給了她賣剩下的粑粑。后來聽說她就靠那幾個粑粑過了幾天!真是可憐?!?p>  老伴兒嘆口氣:“我記得那年七月半,她家鬧鬼,她那后媽,院子里、房子里鬼哭狼嚎的嚷著見鬼,紅袍厲鬼!也就那年她又回學校上學了,我們開始收著冥錢。”

  老太太看看籃子里的粑粑:“每年都是酥麻粑粑,只是酥麻粑粑?!崩蟽煽谡f著有人敲門,他們對看一眼,老太太拿起擱在案板上的符放在圍裙里,打開門。

  萱草站在門前,“大媽早,我要四個酥麻粑粑。”

  “哎,你等下?!崩咸厣砟闷痿昔问炀毜匕眠f給她。

  “謝謝你,大媽?!陛娌葸f過錢,轉身就要離開。

  “哎,你等一下,找你錢?!崩咸谒澈笳f。

  萱草轉回身來:“這些年謝謝你,不用找了,大媽,真的謝謝你?!闭f完迅速地離開,消失在夜雨里。

  “哎,哎,”老太太站在門口喊著。

  “別喊了,你瞧,她身上的衣服,那是十多年前的了,從前都沒見過她的長相?!崩习閮鹤叩嚼咸磉叞阉貋恚耙院蟛粫砹税??”

  萱草拿著包得嚴嚴實實的粑粑,回到出租車上,對司機說:“去下甲村?!彼緳C驚詫地看著它手里的紙包,那是自家粑粑店的旗號。他什么也沒說,發(fā)動車子去它要去的地方。

  下甲村里,一片黑暗,只有一個院子里還有一盞燈亮著,傳來有節(jié)奏的刀剁聲。十八歲的萱萱滿頭大汗,正在剁紅辣椒,剁好拌上香料,拌好裝進身邊的陶罐里。一雙手被辣椒蟄得通紅,裝完最后一罐,她直起腰來,在冷水盆里浸泡那雙手,泡了一會兒,把手拿出來舉在眼前看著,眼前卻一片模糊。

  她放下手,輕手輕腳地拖出一只行李箱,這是白天舅舅在家里沒人時,悄悄給她送來的行李。還有一張銀行卡,說媽媽車禍后賠給她和外婆的錢都在里面,讓她帶著去上學。萱萱脫下身上寬大的男式工作服,穿上外衣,關上燈,提著行李箱悄悄打開院門,趁著夜色離開這個家。

  萱草等在村里的路上,自從上次為萱萱上學,現(xiàn)身大鬧之后,它再不能靠近那房子,因為破了戒律,因此要墮入十八層地獄。一再懇求牛頭馬面,寬限幾年,讓自己看見女兒能自立。努力控制住自己,遠遠見著萱萱走過來,看著自己就要燒起來的雙手,萱草悄悄把酥麻粑粑放在萱萱的背包里,跟著她悄悄離開村子。出了村子,萱萱拖著行李小跑起來,生怕被父親捉回去。

  年輕的司機并沒有走遠,太困了,把車停在村口打盹兒。迷糊間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抬眼一看,一個影子拖拽著行李箱跑過他的車前,嚇得他清醒過來。打開車燈,另一個影子也跟了過來,那個打車的女人飄飄忽忽地跟著前面的人,看起來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拖著行李箱在跑。跟著她的影子突然被兩個奇怪的東西截下來,仔細一看,那不是城隍廟里的牛頭馬面!它們用手里的鏈子往打車女人的脖子上一套,拽著就走,女人拼命掙扎著,喊著什么,她的臉變得恐怖,血肉模糊,身上的衣服碎成破布……

  一腳油門,年輕人發(fā)動車子飛快地離開村子,遠處微微泛起紅光,他迎著紅光開去。霞光照亮一大片萱草地,萱草花開得正好,他停下車,點燃一支煙,壓壓驚。四下望望,離自己不遠處有一只行李箱,箱子上放著自家包粑粑的紙包,那個女人買的酥麻粑粑!只覺得腿軟!

  抬頭看看,一個女孩兒在花田里迎著太陽奔跑,帶著哭腔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

  萱草花語: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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