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夢境（二）

　　八戒突然打了個噴嚏，他微微睜開雙眼，朦朧地看見天上還掛著月亮，他又閉上眼睛想要繼續(xù)做夢，不一會就又打起了呼嚕。

　　悟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動靜，他似乎對八戒失去了興趣，然后轉(zhuǎn)眼看向緊皺眉頭的沙僧，他的面容猙獰，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又一眨眼，沙僧也笑了，笑的很燦爛。

　　“小花花！小花花！”沙僧張開雙臂，朝著黑漆漆的天空大喊。他的眼睛還是閉著的。

　　“我靠，老沙也做春夢??？”猴子在樹上差點被沙僧這突如其來的夢話嚇得掉下來。

　　沙僧夢里。

　　一個滿臉大胡子表情顯得有些木訥的人正抱著一個看上去兩三歲的小姑娘，這個人長得倒是和沙悟凈極像，不過少了幾分陰郁，多了幾分陽光。

　　“小花花，爹爹帶你去看花吧?！?p>　　“不要，不要。小花花不要看花，小花花要去抓魚?！蹦腥藨阎性蚪寝p的小姑娘揪著他的耳朵吵鬧著。

　　在夢中那個男人的表情顯得有些不清楚但可以隱約看到他有些為難。

　　“小花花，我們還是不要去抓魚了，你娘說不讓你去玩水的?！?p>　　小姑娘不高興了，她把臉一別，氣嘟嘟地說道：“爹爹就知道聽娘的，小花花是去抓魚又不是去玩水，這兩個是不一樣的！嗯，不一樣！”

　　“真的不一樣嗎？”男人半信半疑，他不知道玩水與抓魚有什么區(qū)別。

　　“真的呀，玩水是和水玩呀，那抓魚我們就是和魚玩，這根本不一樣的。”

　　男人想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啊，不過魚不是在水里嗎，那抓魚的同時不也是玩水了？”

　　“爹爹你好笨啊，魚可不是只在水里的，你看廟里就有木魚的，那是放在地上的，所以抓魚的同時是不能玩水的。”小姑娘認真地說道。

　　男人摸著腦袋愣在原地思考了一會。

　　“好像真的是這樣啊，昨天還有一個敲著木魚的大師來咱們家的。”

　　“爹爹，那人瘋瘋癲癲的而且名字也這么奇怪，金蟬子，他是蟬的兒子嗎？”小姑娘睜著兩只大眼睛天真地問道。

　　“我不知道哎，不過別人說他是佛祖的二弟子?！?p>　　“哦，爹爹，佛祖是啥？”

　　“佛祖……佛祖……小花花我們趕快去抓魚吧?！?p>　　“爹爹又不回答小花花的問題了，不過我們?nèi)プヴ~嘍！”

　　夢里男人與孩子的身影漸漸消失，他們的歡聲笑語越來越低，最后歸于寂寞。

　　意識重現(xiàn)一片黑暗，沙僧在黑暗中尋找那個夢中孩子的蹤跡。

　　“小花花！小花花！你去哪了！”沙僧的聲音不僅在夢中響起，還響徹了現(xiàn)實中這片黑暗的森林。

　　“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豬八戒竟然被吵醒了，他一翻身一巴掌打在沙僧臉上，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一巴掌沒有將沙僧喚醒，卻給他黑暗的夢境點了一盞燈。

　　瞬間黑暗消退，沙僧的夢境里出現(xiàn)一條小川，岸邊有一個小女孩抓著一條紅色的鯉魚沖他大喊：“爹爹！爹爹！你看我抓到了！”

　　沙僧似乎真的到了那個時空，他微笑著看著他的小花花，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再流淌過，他的記憶仿佛只停留在那一個時空以及之前的歷史。

　　對那時來說的未來，也就是之后，無影無蹤。

　　沙僧想要走向前，去抱起小姑娘，可是他卻一步也邁不出去。

　　小姑娘在河邊歡快得跳著，她手里抓著那條紅色的鯉魚，燦爛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爹爹！爹爹快來??！”

　　“小花花！小花花！”沙僧無法前行，他只能大聲地喊著。

　　他的聲音像是被狂風吹走一樣，散亂在藍天白云之間，一絲一毫也沒有傳進小姑娘的耳朵里去。

　　小姑娘依舊跳躍著，轉(zhuǎn)眼間她站在了川水之上，她踮著腳尖在清水上躍動，笑聲在混雜著河水川流的聲音落到悟凈耳中。

　　“小花花！不要到水里去啊，很危險的！”

　　“爹爹！爹爹！快來追我??！”小姑娘還在水上跑著，她跑得越來越遠，跑得越來越快。

　　“女兒！女兒！”

　　天上猛然裂開一道口子，那里充斥著血紅色的閃電，雷聲轟隆隆的，像幾百輛戰(zhàn)車一齊經(jīng)過。

　　一尊泛著血光的琉璃盞從天上降落，小花花盯著它，露出好奇的表情。

　　“這東西好漂亮??！”

　　絕望蔓延在沙和尚的心里，一瞬間他想了起來，想起了未來，想起了那尊令人惡心，令人害怕的琉璃盞以及那個持盞人令人作嘔的嘴臉。

　　“小花花！”

　　悟凈忽然可以動了，他撕心裂肺地喊著，飛速地跑向小姑娘。

　　琉璃盞上分出一道光芒裹住了好奇的小姑娘，她還在笑著看著她的爹爹，手里依然抓著那條紅色的鯉魚，慢慢地飛向血紅色的琉璃盞。

　　“爹爹！你看，你看，我飛起來了！”

　　那里的紅光越來越盛，沙僧跑得越來越快，會趕上的！會趕上的！他在心里不住地吶喊……

　　我想，風兒應(yīng)該聽到了吧。

　　天地靜止下來，他又忽然不能動了，整個世界都閃過一道紅光，琉璃盞裝起小花花緩緩地，緩緩地飛上天去……

　　“不要！”

　　又一叫聲傳進了悟空的耳朵，他原本正抬頭賞著月，這一聲又差點將他從樹枝上驚下來。

　　“老沙，你給我醒醒！”猴子從耳朵中掏出金箍棒，一下子將沙僧頂在他對面的一棵樹上。

　　夢里的那個琉璃盞突然碎了，沙僧夢見自己從天上掉了下來。

　　“大師兄你干嘛吵我睡覺?。俊鄙成嗔巳嘌劬臉渖匣聛怼?p>　　猴子瞬間跑到他面前揪著他那條用頭骨做的佛珠，笑瞇瞇地在他耳邊說道：“俺老孫問你，小花花是誰？”

　　沙僧原本就鐵青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支支吾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沙，你竟然找媳婦了？！”八戒也笑嘻嘻地站起來，顯然沙僧的夢話他也聽到了。

　　“你胡說！”原本溫和的沙和尚似乎被人觸碰了底線，他抓住豬八戒的脖子，其實算是水桶，顯得極度瘋狂。

　　悟空金箍棒又一長，將悟凈從悟能身上推了出去。

　　八戒也有些氣急敗壞，他捂著脖子大聲咳嗽兩下，指著沙僧罵道：“晦氣臉！你沒找媳婦你急啥！這下差點掐死我！”

　　這次不僅是悟空，就連沒有火眼金睛的八戒也能看清，掛在金箍棒上的沙悟凈紅著眼，像是一個惡鬼一般盯著他。

　　八戒打了個顫。

　　“你們吵啥吵，還讓不讓我睡覺？”唐僧坐在地上，看著他那三個徒弟。

　　八戒剛想說話，但看了看紅眼的沙僧，又憋了回去。

　　“八戒，你是不是想說悟凈找老婆了？”唐三藏和藹地說道。

　　“額，是。不對，不是……”

　　八戒看著滿眼血絲的沙僧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小花花是他閨女?！碧粕疁睾偷卣f道，他的聲音像春風一般拂過眾人。

　　閨女……

　　猴子的金箍棒沒了往日的力氣，沙僧被放下，癱坐在地上，八戒一臉的窘迫與尷尬此時也不知說些什么好，白龍馬也俯在地上用略帶哀傷的眼神看著他們。

　　“師父你怎么知道的？”沙僧的聲音有些沙啞。

　　“做夢夢到的啊，我夢見去你家敲門了?！碧粕穆曇粢廊粶睾?。

　　在徒弟們的眼中，一旦他用這種語氣就會顯得神秘許多，像極了他的第三世。

　　“哦，原來是這樣。多謝師父?！鄙成鋈还蛳聦μ粕牧艘粋€響頭。

　　悟空和八戒面面相覷，他倆實在搞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停停停！我們都聽不懂你們在說啥！”

　　唐三藏看看他們，他又坐到地上，“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

　　悟空在他身旁坐下，嘴里嘟囔道：“師父你又來這套，你以為你是山里的老和尚，我們都是小和尚啊?！?p>　　“嘿嘿，我覺得今天的故事肯定不錯，老沙從來沒講過自己的事，今天就讓師父代他講了?！?p>　　“停，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師父你要講的是夢還是真事？”悟空的火眼金睛與唐僧對視。

　　“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了，你自己說的吧，夢就是夢，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p>　　“你聽錯了吧，我說的是夢就是夢，人生就是人生?！?p>　　“不是一回事？”

　　“做夢做到的可能就是真事?！?p>　　“和老沙有關(guān)？”

　　沙僧的目光有些呆滯，唐三藏看在眼里輕輕搖搖頭。

　　“只和我有關(guān)?！?p>　　“那多沒意思?！卑私浯騻€哈欠，但卻沒有困意。

　　今晚夜很長，長得讓人發(fā)慌。一片漆黑當中生起一絲火焰，孫悟空點著了篝火。

　　“猴子你點火干嘛？”八戒不滿意地說道。

　　“聽故事啊，咱們當然要圍坐在篝火旁聽師父講啊?！?p>　　八戒撇撇嘴，“我還是想聽老沙?！?p>　　“其實和我的第三世有關(guān)……”唐三藏的語氣很惆悵。

　　“那我還是聽吧?！卑私浒察o下來，陳玄奘的第三世就是金蟬子，那個千年前天地前最瀟灑的人。

　　沙悟凈也走近了，悟空也豎起耳朵來認真聽著，就連白龍馬都跑了過來俯在陳玄奘身邊。

　　“你們不至于這么認真吧，平時我講課的時候怎么沒見你們這樣過！”

　　“師父你不要這么破壞氣氛好嗎？”

　　“好吧，好吧?！碧粕迩迳ぷ?，開始講他那遙遠的故事，“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

　　“停！師父你這樣的開頭太老套了，能不能換一個？”悟空不滿。

　　“是你講還是我講？”

　　“好吧，您繼續(xù)?！?p>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悟空，悟能，悟凈和小白龍都翻起了白眼。

　　“現(xiàn)在重點來了，這個老和尚叫做釋迦牟尼，這個小和尚叫做金蟬子……”

　　“講得什么故事呢？當時小和尚正在談戀愛，于是老和尚就給小和尚講了一個凄慘的愛情故事，老和尚告訴小和尚：‘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然后小和尚搖搖頭，他反問老和尚：‘你愛世人嗎？’老和尚回答：‘自然?！?p>　　“小和尚捧著老和尚的臉，鼻子碰著他的鼻子，認真地說道：‘那您有憂有怖嗎？’”

　　“老和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成佛，當然沒有?！?p>　　“小和尚哈哈大笑，‘那您剛才所說的什么由愛故生憂就錯了！’”

　　“‘此愛非彼愛?！虾蜕械坏卣f道，他竟然不承認自己錯了！”

　　唐三藏說到這里，語調(diào)忽地抬高。

　　“小和尚不服氣，他認為老和尚是個不承認自己錯誤的壞孩子，于是他問：‘你的愛是什么，我的愛又是什么？’”

　　“‘我是慈悲之愛，你是貪嗔癡三毒之愛?！虾蜕羞€是嘴硬，他非要把純潔的愛情說成什么三毒。”

　　面前林子里傳出一聲鳥鳴，唐三藏抬頭看了過去，可是夜太黑，那林子深處就是一片漆黑。

　　月亮依舊那么明亮，似乎這夜從未流逝。

　　“小和尚當然還是不服，他看向山后的大海，停頓了好久才開口，‘我也愛著世人?！?p>　　“老和尚終于冒出一個微笑，‘我很欣慰。’這是他說的話?！?p>　　“‘可是另一種愛不是三毒，它依然屬于大愛，愛世人是愛，愛一人是愛，只不過深度不同罷了?！『蜕杏址瘩g，他的語氣很強硬?！?p>　　八戒伸了個懶腰，笑哈哈地說道：“我說師父，既然那種愛是慈悲的話，那我是不是能多愛一點？”

　　唐三藏白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對悟空說道：“悟空，你二師弟又不聽話了。”

　　猴子領(lǐng)會旨意，他的金箍棒橫在八戒頭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還要不要多愛一點？”

　　八戒感覺脖子涼颼颼的，趕緊搖頭。

　　“師父我有一個問題?！焙镒拥难劬Υ┻^篝火看著唐三藏說道。

　　“問。”

　　“你真談戀愛了？”

　　“我說了夢是夢，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你沒認真聽課啊悟空?！碧粕哪樕下冻鲂θ?，誰知道他有沒有談過戀愛，他自己不說那就只有西天的如來佛知道了。

　　篝火的光芒映在唐僧師徒的臉上，紅紅的。

　　唐三藏又繼續(xù)講起了他的夢來。

　　“那老和尚還是不同意，他沖小和尚搖頭，并向他說：‘你錯了，你這樣不公平?！?p>　　“小和尚沒有看他，冷笑一聲道：‘為什么要公平？’”

　　“老和尚也沒有想，說了一句他已經(jīng)傳遍天下的話——眾生平等?！?p>　　“你對眾生平等嗎？”唐僧對著篝火輕輕的說道，他沒有說是小和尚說的，是的，這句話不止以前的小和尚想問，他也想問。

　　說完這個，唐三藏沉默下來，好久也沒有發(fā)出聲音。東邊還是沒有光亮，夜依然存在著，柴火燃燒發(fā)出的霹靂聲傳進所有人的耳朵。

　　“后來呢？”猴子問。

　　“后來，后來老和尚沒有說話，小和尚就下山了?！?p>　　“再后來呢？”

　　“再后來，對不起，我的夢就做到這里?！碧粕α诵?，不再說話。

　　東邊出現(xiàn)一抹光亮，火紅火紅的，黑夜就在光亮中退去，太陽漸漸冒出了頭。

　　月亮越來越淡，但還是有著一絲輪廓，朦朧的，溫和的，在與太陽對立的一面站著。八戒凝望著月亮，有些舍不得。

　　他想起來了，在夢中他還喝了一杯酒，對嫦娥說過一句話。

　　“在這繁華的天上，最安全的事就是在寂靜的地方孤獨著。”

　　他拿起水壺，往自己臉上倒了些水，讓自己清醒一下。

　　其他人也都整理好了行裝，篝火已經(jīng)滅了，唐僧騎在白馬上，對著朝陽發(fā)笑。

　　“我們上路吧?！?p>　　四個和尚與一匹白馬的身影沒落在樹林中，他們說話的聲音在林中回蕩著。

　　“師父你干嘛不再多做些夢。”

　　“還不是你們把我吵醒?！?p>　　“還不都怪老沙。”

　　“話說，悟空你沒有睡覺吧?！?p>　　“對啊，還是師兄把我吵醒的?！?p>　　“你晚上不睡覺是要干嘛？”

　　“想著趕快取到真經(jīng)普度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