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山上本就清靜,這里更是曲徑通幽,別具一格呢。”我笑道:“聽慧安師太說,后院那棵百年松柏樹下有一口玉寒井,是引自深山上的活泉水,清冽甘甜,冬天且不說,連悶熱三伏天也是冰涼徹骨,這個季節(jié)拿山上新摘的山楂,配著烏梅、桂花、陳皮、桂圓、秋棗一起熬成的烏梅湯鎮(zhèn)在井里,可是解暑的佳品呢?!?p> 話剛落下,進來一個著青衫的小沙尼,托著靈巧的紫砂壺和盤紅山果說道:“施主,這是剛打的烏梅湯,清涼解熱,師傅特意囑咐給二位施主送來。還有新摘的山楂果,給施主嘗個鮮吧。”
“你瞧瞧,說曹操,曹操到。頂著日頭上山,許是熱著了,快來解解暑。”我忙斟了一盅遞給瀾貞,向小沙尼道了謝。
“恩,果然清爽!”瀾貞贊道,不覺一盅下去,又斟滿一盅慢慢飲著。
我二人你一言,我一句正說著話,惠兒秀珠滿頭大汗跑進來找水,一見桌上的紫砂壺,抓起來倒了一盅遞給秀珠,自己竟對著壺嘴一口氣喝下半壺去。
“你瞧瞧像什么樣子,哪家的小姐能這樣喝水?若是母親知道,又是一通教訓?!睘懾懸娀輧捍藸?,不由地皺起眉頭數落起來。
“咦?今個母親沒來,我怎么總覺得又跟著個母親?大嫂,改口叫你一聲媽媽算了,跟母親一樣總是見不得我痛快。”惠兒嘟囔著又咕咚咕咚灌進大半壺。
“哈!好嫂子,今個難得出來,由她自在去吧。來,嘗嘗山果?!蔽姨袅艘粋€大的遞過去。
“你就慣著她!仔細母親知道連你也一并罰。你看看秀珠,這才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呢?!睘懾懷鹧b生氣的接過咬在嘴里笑道。
云箏打簾進來說道:“晌午了,師太喚咱們過去用齋呢!”
“這就去?!蔽一氐?。
“哇!終于可以吃飯啦,我早就餓了呢??熳呖熳撸 被輧悍畔伦仙皦卮叽僦?。
眾人起身剛要出門,只聽瀾貞“哎呦”一聲,捂著肚子俯身趴倒在桌子上,事發(fā)突然,唬得眾人忙上前去。
“呀!血......大少奶奶流血了!”紅袖驚叫著。
一干眾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瀾貞在山上住了半個多月才下山。這些時日大哥錢之麒放下生意上山日夜安撫相伴,直到回家后仍許久不肯出門。瀾貞的意外流產,讓錢家終日籠罩在陰霾里,凝重低沉的氣氛令人窒息。本是歡天喜地的事,卻在頃刻化成灰燼,巨大的失望接踵而來,本就體寒虛弱、又此番遭遇的瀾貞恐怕此生都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這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好端端的在家不行,山高路遠非要跑去拜什么佛?家里沒有佛堂么?”二姨娘終于忍不住開起口,那話如尖銳鋒利的刀子般隨著嫌惡的眼神一起向我投來。
一桌人圍坐在飯桌前,不動碗筷。
“少說兩句吧,還不嫌亂?”婆婆突然厲聲訓道。
我渾身一震,手里的帕子被揉搓的失了形狀,心里惴惴不安,可卻無處藏身。
“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我顫顫地道著歉。
“老二媳婦,不是我說你,車馬勞頓一整天顛簸,還爬那么高的山,這也就算了,本來她就體弱虛寒,你還給她吃涼冰冰的寒湯,虧得她命大,要不然此番連她的小命也搭進去了。”二姨娘仍不肯罷休指責。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大嫂有了身孕。都是我不好!”我低下頭喃喃自責。
“就是你不好!”二姨娘索性高抬了腔調厲聲訓道,唬得我一驚。
“這怎么能怪二嫂呢?大嫂自己還不是一樣不知道?怎么現在出了事非要怪起誰來?怪我吧,是我攛掇著去的,跟二嫂無關!”惠兒見狀急忙站出來替我說話。
“你小孩子懂什么!”二姨娘怒目圓睜氣憤不已。
“吵夠了沒有?”公公氣急敗壞地一拍桌子,憤然離座。
晚飯不歡而散。我跪在佛堂,虔誠默念《地藏經》回向給瀾貞腹內流產的骨肉,以期超度。念完已至深夜,回房時路過瀾貞住處,只見房內亮著燈,瀾貞涕淚的孤影被燈光拉的長長的投在窗欞上,在搖曳燈燭映襯之下,更覺凄涼。
“這是做給誰看呢?自己坐不住胎還來惡心別人?真夠了!”云箏嫌惡地瞥著那團顫抖的黑影。
“算了!”我忙攔住云箏,嘆道:“她也得有個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嗎?三年無子已犯七出,如今雞飛蛋打,怕是以后的日子更不好過!”我望著那團孤影嘆道。
“可你平白受她這牽連?!痹乒~忿忿不平道。
“我心已死,如今不過是熬日子罷了!能救可憐之人博些同情度過殘生,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同是可憐人,誰牽連誰呢?”
熬!
熬得過,是日子!熬不過,也就一口氣。
“最可氣的是二姨太,又不是老大親娘,做什么比親娘還來勁?”云箏想起二姨太白天的話,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聽說啊,這二姨太原是太太的陪嫁丫頭,也不知怎么舍命救了太太得了臉,收做偏房。太太正巧生了雙生子,屬意將老大來日給她做披麻戴孝的孝子,這可得了命似得,可見不得老大半點委屈,眼里心里處處都是老大?!痹乒~憤憤不已。
“道聽途說也能信?你說的這一句話里得有九分半都是添油加醋來的,以后不許再提?!蔽颐Υ驍嗨脑?,可心里卻想起了南山城娘家的二姨娘。同為姨娘,記掛的無非都是百年的身后事。
錢之麟斜臥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滿屋酒氣,喜怒深藏。一連幾日未見,更顯憔悴。
“你去了佛堂?”他坐起身呆呆地看著我。
“嗯,坐了一會?!币灰拐b經,口干舌燥,忙倒了茶來解渴。
“你怕了嗎?”
“你醉了。”
“你招惹她做什么?”
“他人也就罷了,原來你也是這樣想!不錯!事情就是這樣,總是不經意的牽扯出意外,我就是遇見了這個意外,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為什么所有事情到了你這里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疲軟無力呢?你看破紅塵了么?對我,不冷不熱;對你的婚姻,不疼不癢;就連你害得錢家失去了盼望已久的孫子,竟然也不驚不懼?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對,我猜你不是女人!從你進門,我在你眼里就從來沒有看到過一絲,哪怕一絲對生活的熱烈和盼望,更別提一個妻子對丈夫應有的眷戀和依賴了。楚慈,我開始懷疑我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我所要的愛情不該是這樣,你怎么可以這么羞辱我?我只是想要你的愛而已!”
“看破紅塵?或許你說的對,我現在覺得生活確實毫無意義!”
“那你就拉著她們上山拜佛?我想你不止是拜佛吧?故地重游,會不會想起心上人?你會想他嗎?你會想他吧!瞧瞧,我的太太,八抬大轎抬回來的少奶奶,卻時時刻刻想著別的男人?可笑!我不要這樣的愛情,我不想再要!可是命運,就像是我們這場婚姻,我越是撕扯,就越是陷入的深。楚慈,你救救我!”
愛,是一切恨的根源。相愛容易,相恨痛快,唯有相知,太難。你的執(zhí)著偏偏不錯過我,我的執(zhí)著又不肯放過他,而他的執(zhí)著又間接傷害著你,這本就是個糾纏不清、無限輪回的巨大漩渦。
人生亦如此。
“之麟,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好不好?”我突然平靜下來。
錢之麟布滿血絲的眼睛直視我的目光,仿佛要透過我的喉嚨直看進心里去。繼而他的眼神黯淡起來,眼眶內突然泛起點點淚花,在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后仍滾落下來,粗重的鼻息顫抖著,似乎在壓抑著即將爆裂的內臟。沉默,在此刻更有力量。
錢家連日來的沉悶氣氛終于在錢之麟提出休妻后打破了。相對于錢家人的集體錯愕和驚懼,我反而輕松起來,甚至開始悄悄打算起離開錢家后的生活。
我馬上要自由啦!去找他!不管天涯海角!
云箏得知這個消息后卻放聲大哭。她燃了三炷香跪在院里向西拜倒。我笑盈盈地打趣問她求的什么,她頭也不抬撇給我一句:給太太壓壓驚。
母親!
我竟也如父親,辜負了她!
是夜,全家人圍坐用餐,彼此心事各懷,相顧無言。
“老二......”婆婆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我已經決定了。”錢之麟堅定地說道。
“二嫂犯了哪一出,你說休就休?太不公平了!”惠兒的抱打不平讓我有些為難。
“老二,如果是因為你大嫂的事,大可不必?!惫蜒缘腻X之麒勸道:“畢竟,也不能全怪弟妹。”
“休書已經寫好了。等通知族里宗親,就可以送她回南山城去?!卞X之麟不改初衷。
“哦不!”我忙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用那么麻煩!”
“你就那么急切地想離開這里嗎?”錢之麟突然扭過頭詫異地看著我,眼神是那么不甘:“你放心,快了!”
“這個家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當了。剛剛成親不到三個月就休妻,你丟得起人,我錢家可丟不起臉。你想都別想?!惫X裕德氣急敗壞地罵道。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錢之麟急于爭辯。
“呃......呃呃......”我胃里一陣翻騰,干嘔聲打斷了錢之麟。
“二嫂,你沒事吧?”惠兒關切地問詢。
“哦,沒......不礙事!呃......”我忙擺手。
“慈兒,你這......不會是有了吧啊?”婆婆疑惑的目光漸漸透露出驚喜。
命運,作弄起人來簡直猝不及防。這個孩子竟然在我即將掙脫樊籠之際悄悄降臨。
錢家上上下下一掃前期的陰霾竟都歡天喜地起來。婆婆往佛堂的次數越來越多,嘴上雖不多說,可眼底藏不住笑意。雖不出房門,隱約也聽得前廳傳來公公扯起嗓子唱起的京腔。二姨娘雖歡喜,可卻還是略有失望,恨不得這個孩子長在瀾貞的肚子里?;輧盒阒檫B日來守著我嘰嘰喳喳逗個不停。唯獨瀾貞仍舊不肯出門。錢之麟縱然欣喜,但卻不肯近前,休妻之事也不再提,只是每日令紅蓮送來各色鮮果點心。
此時,云箏又燃了三炷香跪在院里向西拜倒,我黯然道又求什么,她笑盈盈地說:還是太太疼你。
這輩子,與錢家再難脫干系。
我終于鼓起勇氣來到瀾貞門前,徘徊許久卻不敢進門。大哥錢之麒突然從房內出來,我躲閃不及,只得硬著頭皮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