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濃云漸漸消散,隱藏的月色霎時揮灑大地,所有的事物都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樹枝被風(fēng)吹的厲害,連帶著枝上的琉璃燈都晃晃悠悠,險些掉了下來。
宅子映的明亮,邊角處填滿了澄瑩的月光,墻邊的花圃旁,一男一女兩個人相對望著,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女子才轉(zhuǎn)過頭去,不知在思索什么。
白書靜默著,她心中清楚,司察監(jiān)是棋子,這么多年,只有當(dāng)今陛下才走了這步棋。當(dāng)初陛下年幼初登帝位,所有朝廷勢力悉數(shù)掌握在太后及臨政王手中,雖說陛下成年之后,一應(yīng)朝政歸還,但是這么多年,前朝與后宮的牽扯仍然不斷。
太后并非陛下生母,心有外戚,再加之還未立太子,幾位王爺都有賢名在外,陛下也實乃不得不防。
只要陛下在一天,司察監(jiān)便能安穩(wěn),可是畢竟不如明督府百年聲譽(yù),萬一將來龍馭賓天,司察監(jiān)命運(yùn)如何誰也說不準(zhǔn)了。
白書將幾縷碎發(fā)攏到耳后,她向來不愛梳女子發(fā)髻,總覺得麻煩,誠然沒想到,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比梳髻還要麻煩的事情。
“督院大人,我想知道,明督府是站在哪一邊呢?”
林鈺微怔,一曬道:“唯陛下命是從,”他頓了頓,又道,“至于別人,在下就不得而知了?!?p> 白書很是排斥這樣打馬虎的說話,她徑直道:“陛下英明神武,現(xiàn)在這般才是最好,督院大人的情,恐司察監(jiān)承受不起了。”
林鈺本也沒打算能說服得了,只消她能聽進(jìn)去一二分就不錯了,何況今日的目的也不止為這件事。
“在下明白,心結(jié)難解,此次科舉舞弊不會是結(jié)束,陛下既下定決心整治,日后類似案件會越來越多,白副司自有考量,我也就不多言了?!?p> 林鈺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了幾步,衣袂翩翩,帶一地枯葉清月漫飛,他隨手折了一截斷枝,破風(fēng)凌厲,直直往白書的方向去。
白書對這突然的變故并不驚慌,力道雖勁,卻無殺意,斷枝未至,她已取下琉璃燈擋在身前,眼色深沉不見底,眉頭一挑:“莫不是我不答應(yīng),督院大人就要殺人滅口?”
林鈺收起劍勢,垂眸莞爾道:“白副司膽識過人,在下欽佩?!?p> 初秋過后,天氣寒涼的一天比一天更甚,百姓們茶余飯后仍在交談著那日午門前的盛況。無不贊嘆陛下乃千古之明君,還了天下士子一個干凈,清明的科場。
因李方義交待的事情過于晦密,韓齊不敢有所耽誤,連夜請了沈之疏坐審,一應(yīng)人等不得入內(nèi)。
天方微亮?xí)r,沈之疏才從獄衙出來,歇息也來不及,就直接去了宮門,硬是等到大門開啟,將案章直接交到了皇帝寢殿。
那天早朝,共革職了涉事官員十二名,文事院主司連恕罪都來不及喊就被拖去大牢,擇日處斬。
為表彌補(bǔ)之心,皇帝又親自御覽參考士子的文章,最后欽點了三甲,六番,九學(xué)共十八名,依文學(xué),德行各分配當(dāng)職,其余上榜者則交由右丞周于謹(jǐn),務(wù)實分至個地方為官。
這個處置,士子百姓皆嘆服不已。
李方義因揭發(fā)有功,特赦免其罪,發(fā)配到廉州去做苦役。白書說到做到,特意帶著他女兒在城門口等候,父女倆見了一面。聽聞女兒會由司察監(jiān)的人送到蒙城的姑姑家教養(yǎng),李方義半天沒有說話,臨走前對著白書磕了三個頭,就此揮別了帝都。
至于他究竟交待了什么,白書沒有去問沈之疏,不是她該知道的事情,便絕口不問。此案到今,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有懲處,自然也有封賞。明督府與司察監(jiān)合作破案,皇帝頗為贊譽(yù),各自賜了黃金百兩,還親自書寫了衙司牌匾,惹得朝野風(fēng)頭兩邊吹,竟不知倒在哪一邊是好。
相較朝廷之上熱鬧非凡,兩府倒顯的平靜的多,又恢復(fù)了如往日般的冷淡。到底是明面上是司察監(jiān)出力多,下朝之后,皇帝將沈之疏留下來勉勵了幾句。
待他退下后,皇帝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對著王炎道:“你瞧瞧他,這么多年了,還是這個死板樣子?!?p> 王炎樂呵呵的弓著腰,端了一杯沏好的云山巖茶,往前湊趣道:“陛下與沈大人年少交好,也該看慣了不是?”
皇帝撇了撇嘴不語,目光移到手邊的一個折子上,這是李方義的供述,上面牽扯了許多人的命運(yùn),細(xì)細(xì)追究,只怕國祚不穩(wěn),身在高位,當(dāng)有抉擇。
半晌,皇帝道:“明日早朝,文事院司諫趙信因身弱不振,特向朕請求辭官還鄉(xiāng),舉薦副司諫潘亦回為正司諫?!?p> 王炎身子彎的更低,語氣并無波瀾,喏喏道是。
忽然,皇帝想起了什么,嗐了一聲,有些著急道:“方才盡看那張死板臉,忘記叫他帶份糕點回去,王炎,快,快差人送過去!”
王炎被唬的一跳,這才想起皇帝早前吩咐過,不敢怠慢,即刻叫人拿了出去。
皇帝喃喃道:“可千萬要歡喜才好?!?p> 過了秋考,禮司才算是真正忙碌起來,每三年,皇帝都要在天家行宮進(jìn)行祝禱祈福。行宮外苑有一座潛華山,山腰處設(shè)了一間皇家寺廟,專供皇親國戚前來焚香求拜。
今年則有所不同,皇帝下旨,皇子中,只淮王,瑞王,祁王可隨同前去,這已算明晃晃的昭示,太子就在三人之中了。
對于皇子們,皇帝慣是不偏不倚,讓人難以捉摸。再說脾氣性情,除了祁王平素里不茍言笑,生人勿近之外,淮王和瑞王皆溫和隨意。
皇帝遲遲不立太子,未曾想會在這個時候有所消息,前朝后宮勢力頃刻間互相交錯,水面波瀾洶涌。有些人卻看得清楚,任你用盡千般手段,終究左右不了那一人的心思。
九五之尊的想法,有誰敢揣測一二呢。
這樣一個轟天消息之下,再有什么事也提不起眾人的注意力了,以至于圣旨宣到司察監(jiān)內(nèi),都沒人想去探究。
皇帝有旨,司察監(jiān)與明督府副司及以上者,也一同前往。
沈之疏接的一臉冷漠,白書卻不快活了,連忙去找?guī)煾刚f嘴,祈福大典那么多規(guī)矩,又沒什么好玩的,她可呆不慣。
面對小徒弟撒嬌纏鬧,沈之疏連眼皮都沒抬,只說吃人嘴短,上回陛下上那幾碟子糕點全讓她一個人吃完了。白書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嘴饞,摸著肚子恨恨。
饒是不忍心,沈之疏提了一句,姜晟雖在外辦公,但身為司察監(jiān)主司,也是得趕回來隨去祈福大典的。
白書一聽師兄回來,臉色好轉(zhuǎn)許多,蹦蹦跳跳的眨眼就沒了蹤影。
這個丫頭,脾氣打小就慣壞了,沈之疏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至于祈福大典,皇帝是第一次要兩府一起陪同的,若不是皇帝的小心思,那便是真的有了什么,當(dāng)真是要宣立太子了嗎?
沈之疏對這件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司察監(jiān)不涉黨爭,聽從皇命方為保身之道。此前瑞王多次相邀他去王府一聚,都被他推脫回絕,看來,此番這趟潛華山,是真的不好上了。
現(xiàn)在最高興的莫過于皇帝,心中愉悅的看著一夜之間人心的變化,實在比看奏章有意思的多。譬如他每日去太后宮中問安,太后總要旁敲側(cè)擊,問他屬意的人選。后妃們則聰明許多,淮王與祁王生母已逝,唯有瑞王生母尚在,不過位份低,只是嬪而已。
皇帝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看的王炎在邊上哭笑不得,也不知陛下心里尋思什么,看熱鬧就看吧,何苦叫人跟貓撓似的。
敲桌聲戛然而止,皇帝的聲音聽著愉悅:“王炎,傳朕旨意,冊封瑞王生母林嬪為二品妃,封號莊,份例嘛,”皇帝沉吟一會,露出會心的笑容,“份例照著夫人的來,順便告訴莊妃,朕晚上去她宮里用膳?!?p> 王炎一個激靈,心下了然,看來陛下是嫌池子里的水還不夠渾啊。
“遵旨,奴才這就去辦?!?p> 皇帝封妃一事一刻鐘不到,便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聽聞太后知道此事,也沒說什么,只是打死了一個犯了錯的宮女。趙貴妃備了份大禮,還為莊妃辦了個慶賀宴。
瑞王卻沒有進(jìn)宮,安靜的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只在府上醉心詩書,與新科學(xué)子談?wù)擄L(fēng)雅。
水花激蕩,也不在乎這一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