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蓁同達奚雪一樣,生了雙桃花眼,但是達奚雪的眼睛中帶著幾分游離,看向人的時候,卻不如她,那雙淺色的桃花眸子中像是含著九月的晚霞。
易蓁進門后,往達奚雪那里掃了一眼,目光在他破口的嘴唇上凝了凝,開口便訓:
“你哥哥頭七未到,這就是你的態(tài)度?”
“母親妝容精致,瞧起來也不像是個能見人的態(tài)度。”
達奚雪冷冷回開口。
這母子倆的兩句話,聽起來本沒什么,但唐棠是曾歷過一世的,但凡差異不拘大小都讓她下意識緊張。
唐棠細想了想上一世,自己是知曉易蓁怨憎達奚雪,所以在今生才用這些親情去刺激他。
但是依照前世,自己在半月后進門,她也是同自己好好說過幾句話的,后來雖身死,但留給自己的印象也是個虛偽狠毒擅長偽裝成和善模樣的口蜜腹劍之人,因此便一直以為達奚雪對這個女人心有眷戀,躲避也覺正常,但是今日瞧來,卻不這樣認為了。
這不得丈夫喜愛,被達奚雪冰冷相待的人,能順利的投毒殺夫,扶持長女繼承城主之位?
達奚寔既然能提前制止了星辰樓的命單,又怎么會讓對擅長幻術和毒術的這位醫(yī)仙毫無防備?
“之前聽你言,仁義禮智全無,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母親,竊聽旁人之語,乃無德小人行徑?!?p> 易蓁岔開了話題,毫不避諱自己之前的偷聽之舉,和之前面對達奚寔時候稍顯軟弱的姿態(tài)不同,達奚雪此刻眉眼都帶著凌厲,雖自稱沒上過戰(zhàn)場,但是卻自帶有一股森嚴氣質,好像隨時能拔出刀來,砍了她。
“我倒是不知,在這無雙城,還有什么我聽不得的事?!?p> 易蓁冷冷的反擊,但達奚雪也不甘示弱,他少見的展現出富有攻擊力的一面,好不委婉,直言道:
“自然是有,達奚家的事,姓易的母親,聽不得。”
易蓁愣了一下,笑了,便像是桃蕊初綻,那淺色的眸子,自帶著動人心魄的剔透之美,像是能把人的魂兒都吸走似的。
達奚雪面頰一紅,眼神迷蒙,閃著盈盈水色,他常年服毒,身子本就有些虧損,面色一貫是蒼白的,此刻這紅潤上臉,便露出了媚色來,但于唐棠來說,這媚色著實驚悚。
唐棠聽見一聲重重的擲杯之聲,緊接著便是達奚寔開口,他聲音難聽,但卻恍若黑夜微光:
“給自己的兒子施幻術,不覺得丟人?”
達奚寔加重了話里“兒子”兩個字,
“城主這話說的不對,我只是笑笑,誰料到這人口口聲聲喊著母親,卻如此不恭?”
易蓁說著,卻還是將幻術解了開,她這一手完全把唐棠嚇呆了。
達奚雪眼一清明,就開始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唐棠見他緩緩的退坐在身后的椅子上,蜷縮著身子,眼角帶著淡淡水漬,身子都止不住的哆嗦,微生憐憫,也同樣后退了幾步,退到他身邊,擔憂的倒了被水遞了過去。
但是卻被達奚雪推開了。
他的手也在發(fā)顫,但那雙眼睛卻看得唐棠后脊發(fā)涼,前世今生,她從沒想到能在達奚雪的眼里看見這樣刻骨銘心的恨和狠。
唐棠一直以為達奚雪就是個烏龜,雖然有著權勢和財富,但是受了委屈就會躲在自己的殼子里,這種懦弱的躲避,讓她一度升起了想直接把這個殼子砸碎的念頭,也理所當然的實施了。
可是眼前的是怎么回事?
她意識到自己曾經在暴風的安全圈,當年的達奚家固然不正??啥荚谒嬲佑|之前死干凈了,所以自己一直以來以所謂的“通俗套路”做出的判斷,大錯特錯!
依照達奚雪的憎惡憤恨,因親情而不舍傷母,可笑至極!
而易蓁卻轉而同達奚寔對持起來。
所謂的四目對視,一個眸中含著浩瀚星海,一個眼中蘊著萬載寒冰。
在這間屋子里,除卻達奚雪大口的喘息聲音,便什么都不剩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棠手里的水還猶有殘溫,但她卻覺得已過去了千萬個歲月。
易蓁率先動了,她抬起右手,小指勾起一縷未亂的發(fā),將它別至而后,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稍低了低頭,聲音如泣如訴,似怨又哀的道:
“城主真是半點憐香惜玉也不懂。”
“若是夫人無事,還請回去多教教達奚冉,莫再人前現眼?!?p> “是,城主的吩咐,我自然是要聽的?!?p> 易蓁紅唇上揚,俏麗的笑便顯了出來,她這么說著,卻并非如進來時一樣,干凈利索的退場,而是將眼睛轉向了唐棠這里。
唐棠誤以為她看的是達奚雪,下意識便動了動身子,做了點于事無補的阻擋。
“哎喲,好像是嚇到你了?!?p> 比較起開始的出塵,之后的嫵媚,現在對著唐棠說話時,易蓁溫柔且慈祥,就好像是前世初見時候的長輩模樣。
臉色情緒變幻間不帶一點痕跡,圓潤自然。
唐棠心里微贊,卻見易蓁走過來,送袖口中取出一個指節(jié)寬的圓形矮瓷瓶,同女兒家放唇脂容器類似,不由分說的塞進唐棠手里。
“我這個兒子也是莽撞,害得你傷了唇,用這個藥涂一涂,便很快就能好的?!?p> 說著話,還頗為憐惜的瞧了唐棠唇上傷口一眼,緊接著,那雙藏著萬千旖旎的可怖眼睛又那么輕描淡寫的移開了來,東西給了,身一扭,就離開了正堂。
看形勢是她輸了,但是相較于看不出情緒的無雙城主,她此刻這笑,在唐棠看來卻是真心實意的歡樂。
唐棠可真看不懂了。
阿雪師傅這一家怕是都不正常。
唐棠握著手里那個好像還留有前人余溫的藥,慌亂的看向不知何時平緩了情緒的達奚雪。
“收著吧,不是害你的?!?p> 意識到唐棠的求助,達奚雪聲音雖細弱,卻很肯定的給了回答。
“我這個做爹的也不會害你?!?p> 達奚寔也緊接著他的話說道:
“這情形你也不是不清楚,躲是躲不開的,如果當年我……我能堅定一點,又何來你兄長的死?今日你又何必受辱?”
這話說的含糊,但是唐棠清楚的意識到它涉及了很重要的內容,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因此它被說的很緩。
達奚雪嘴一抿,眼中神色也盡數黯淡下去:
“明日,我去白露軍?!?p> 唐棠從這句話里面聽出來了股悲意,能比上在馬車里見著抱著他哥哥人頭的十分之一,心中出奇的疑惑。
白露軍不過是些個江湖少俠跑來刷資歷混聲望也歷練賺賺武功熟練度的地方,白露一名,聽來悅耳,其實就是說這支軍隊就跟晨曦露水似的,太陽出來照一照就沒了。
去這等地方,何必跟死了什么親人似的,這樣悲蒼?
怪覺可憐的。
“回去休息吧?!?p> 達奚寔也不知是聽沒聽出來達奚雪話里情緒,但是他聲音很是平穩(wěn),五個字就結束了這一場,似乎毫無意義,只是小兒鬧脾氣的見面。
花氣煙煴縈此間院,熏得鸞絲欺蝶駐。
唐棠輕抖了抖袖子,看著絲帶上的藍翼蝴蝶掉下去,畫了個頗為驚險的弧度,又悠悠的飛到了另一處。
她垂了眼簾,臉上笑的極淡,卻眼神柔和,帶著點因回憶而恍惚的柔軟來。
達奚雪的院子,有著很多的花,入了尋常人眼里,便覺的很是女氣,上輩子有很多的人都用這一張臉、這滿院子的話來譏誚嘲諷他。
所以后來新的“唐府”建起來后,便一點綠植都瞧不見,空蕩蕩的都是青石白墻。
現在想來,明明自己是不在意外人看法的,不然也不會那樣“放蕩”可偏偏就真為難了自己,建了一座住起來很難受的屋子。
也不知道當年為何會拘泥這點小毛病。
哎呀,我這又是何苦呢?
皺了皺鼻子,聞到這滿院花香,看見那些成串的,花制的飾物,在這生機勃勃的院子只覺得自己先前那點因大錯特錯的判斷而生出的無措都消的干凈。
直到鼻尖又嗅到那股子清冷的藥香,這才端正了坐姿,抬頭望了一眼,右眼皮就是一跳。
“聊聊。”
達奚雪走過來,他的臉還是白的驚人,導致唇上的傷口可謂醒目。
反應過來,唐棠的手指已經觸及到自己唇上的那點裂口,頓了下,挺著心里的不自在,強行改為揉揉左臉,又忙收回手。
“今日你也是將我家中人都見過了?!?p> “嗯,恕我直言,還以為……達奚家至少表像是好的,畢竟從沒聽說過……”
這樣劍拔弩張的家庭,到底是怎么做到讓外人只聽得著好聽的,半句閑言雜語都沒流出去?
唐棠話沒說完,但是達奚雪是聽懂了,開口便給出了三個理由,強而有力:
“家中不養(yǎng)下人,平日不聚一處,鏡湖威望夠盛。”
只是說起鏡湖時候,不知怎么,總覺得是重讀?
唐棠瞧了達奚雪一眼,雖然自己自方才的會面中發(fā)覺計劃就是個笑話,可此刻也不知要在琢磨些什么新話的,便只疑惑發(fā)問:
“你,家里這個模樣,又何必在忍著?自欺一說我先是以為,乃因血脈親緣,可顯然不對。”
“易蓁……”
達奚雪開口,有些讓唐棠意外的是,只說了易蓁的名就不見后續(xù),就像是他還沒決定好怎么回答。
“易蓁?夫人?”
唐棠眼角微微跳動,疑惑更盛,但她補上的一句“夫人”卻好似觸動了達奚雪的某根神經,那倏然色變,如若寒星的眼睛帶著痛恨,聲音更是少見的激動:
“他不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