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氣極其悶熱。陳小夏看著手里馬上就要化掉的冰棍，惆悵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座沒有電梯的80年代建起來的老式教學樓，是他們市的青少年宮租給課外輔導機構(gòu)的場地，一共8層。今天她要到8樓的“新星”課外輔導機構(gòu)辦公室報到，去應聘語文和英語課的助教。

　　高考結(jié)束后的這個夏天，陳小夏剛滿十八歲。十八歲成人禮在普吉島過的，吹了幾天海風，從皮皮島出海在長尾船上吐得起七暈八素之后，曬了一身黝黑的皮膚回來了。在家里把所有能夠嘗試的新鮮事物嘗試了個遍，小區(qū)的貓貓狗狗她每一個都叫得出來名字并親如兄弟姐妹后，她親愛的母親終于受不了她了。勒令她出去接受社會洗禮和實踐鍛煉。

　　十八歲的她自詡是“年少有為”，加上高考出分后被燕京大學招生組提前鎖定中文系，這個夏天她簡直是長了一對驕傲的翅膀，最喜歡到城南的舊城城墻邊吹晚風、看晚霞。她有句名言“風，可以為我陳小夏改變方向”。

　　這個要改變風的方向的陳小夏，站在教學樓下，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一口氣跑上了8樓。

　　畢竟是18歲的小姑娘，剛到陌生的環(huán)境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拘束。幸好助教里有周密，她初中時的同學，高中去了公立學校讀書，今年也預定了新華大學生物醫(yī)學。周密是個大學霸，從初中起就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那種大學霸，帶著個黑框眼鏡，不茍言笑的理科男。

　　周密帶著她到各個樓層的各個教室轉(zhuǎn)了一圈，給她認真介紹每一科的主講老師、配套助教和注意事項。走到自習室門口，碰到兩個男生從里面走出來，其中一個穿著淺藍色T恤，帶著無框眼鏡，消瘦清秀、輪廓分明、神情冷峻，面色卻有幾分疲憊。

　　僅僅是一剎那的功夫，這個男生抬頭，目光穿過周密，直直落在陳小夏臉上。

　　周密面無表情一板一眼像做研究似的，給陳小夏介紹“這是王遠，我們的助教組的組長，今年的省探花，報了燕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p>　　“你好，我是王遠。一會兒去辦公室，你填下信息，給你做工作證?！毖矍暗哪猩钍降耐ㄖ?，完全沒有給陳小夏拒絕的機會。

　　“好的，我是陳小夏。”陳小夏伸出手握手，這么好強的女生，自然是氣場不會輸。但明顯，這個叫王遠的男生遲疑了下，不是很適應這么正式的社交。

　　在培訓機構(gòu)的幾天很快，陳小夏天生愛笑，出手也大方，自然是很快與大家打成一片。她輔導的班級成績很好，英語是她的強項，是那種明顯碾壓其他所有助教的那種很好，畢竟她的高中是一所以外語教學見長的私立學校。

　　王遠卻很少笑，極少，他是個讓人覺得陰鶩的人，但是他偶爾笑起來卻極其好看，一笑，有兩個好看酒窩，俊朗而富有感染力。陳小夏也曾沉醉在他的笑容里，特別是有一次助教們聚餐，小夏在給一個學生講題，下樓晚了點，大家都在樓下操場等她。王遠在操場上笑著對小夏招手，說，快下來。

　　有一天小夏給大家買了冰激凌，招呼大家來吃。王遠卻遲遲不來，在桌上填著一張表。小夏給他送過去，王遠不知道小夏來了，等一抬頭看見她在跟前時，明顯有點生氣甚至是慍怒，馬上把桌上的表格翻了一面。

　　“給，芒果切片鮮凍冰淇淋?！毙∠倪f給他。

　　“謝謝，我不吃這么涼的?！蓖踹h冷冷地站起來，拿著手里的表格邊走邊說，回頭又補了一句“以后看別人寫東西說一聲?！?p>　　陳小夏氣結(jié)，長這么大第一次被同齡人教訓，并且是在自己主動釋放善意與友好的瞬間。旁邊的助教小伙伴離得不遠，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在陳小夏的眼淚就要掉下來的一瞬間，趕緊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帶她到一邊去了。

　　助教中有王遠的高中同學。小夏后來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關于王遠的成長經(jīng)歷，也在之后的某一天突然理解了那個夏天的王遠為什么那么生氣。只是十八歲的她，那時還不懂人間除了酸甜，還有苦辣。

　　王遠是市郊農(nóng)村的孩子，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了沿海打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爺爺奶奶身體不好，王遠就什么農(nóng)活都做，讀高中的時候，小夏這種孩子在課外補習、上特長班、各處旅游的時候，王遠在小餐館打工掙學費和資料費。但是王遠特別獨立，特別驕傲，高中幾年沒有接受過一分錢的資助，硬是靠著獎學金和假期打工撐了下來，成績很好，還當了三年班長。

　　這次同樣是在“新星”做助教，小夏是為了體驗生活、認知社會，王遠是為了掙大學學費和去BJ的車票錢。

　　小夏突然有些明白了她為什么第一天就覺得這個男生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氣質(zhì)上的不一樣，比小夏高中的那些“貴公子”們多了更多的懂事、擔當、獨立，這些明顯不屬于這個年齡段的氣質(zhì)，還有那些偶爾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又馬上收住的惆悵。

　　有天，王遠正倚在露臺上，手里捏著支筆，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脊背挺得筆直，一言不發(fā)。眉眼間似是有些痛苦，皺著眉頭忍耐著什么。

　　小夏在很多年后都還會記得那個瞬間，就是那個瞬間，夕陽西下，晚霞的光打在露臺上，把王遠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就好像長過了一切時光。

　　陳小夏知道，長到十八歲，她遇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男生，一個與她從前十八年的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樣的男生。但那時的她，還尚未明白這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意味著什么。

　　她看著他。充滿了探究、充滿了好奇、充滿了陌生。

　　王遠回頭看見小夏，很自然地走過來，但明顯是調(diào)整了情緒之后，說“那天是我不好，不該莫名對你說重話。作為補償，我請你喝飲料吧?！?p>　　小夏愣了愣神，心想這人這是奇怪，晴雨無常。不過從小被教育要大氣、要隨和的她，自然是笑笑說“好啊?！?p>　　王遠從樓下街邊小店買回兩杯雪梨奶昔。小夏一口下去，一言難盡，和她以前喝過的奶昔都不一樣。大熱天的，也沒加冰，雪梨也沒完全磨碎，還有明顯的顆粒感，奶也不夠鮮。

　　小夏雖然性格爽朗，卻也是極有禮貌的孩子，說道“恩，好喝。只是為啥不加冰啊？這么熱?！?p>　　王遠一愣，尷尬地笑笑“哦，我不能喝涼的，所以推己及人，覺得大家都少吃涼的?！?p>　　小夏八卦來了精神，一個大小伙子不吃涼的，“為啥？”

　　王遠頓了頓，然后面無表情并不看她，最后只是說了一句“胃炎落下病根，總犯?！鞭D(zhuǎn)身就去自習室給學生輔導作業(yè)了。

　　王遠起身那一刻，陳小夏明顯感覺，窗外吹起了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