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居紅塵,天人居碧落,凡人崇拜神祇以求得現(xiàn)世安穩(wěn)。
每個信仰神祇的地方總會有一處神宮,里面有無數(shù)宮人,亦稱供養(yǎng)人,他們?yōu)弑甲?,司禮掌制,供奉諸天神明,同時充當(dāng)神明的信使,橫亙于凡人與神明之間,使得人與神明的交流遙遠(yuǎn)又縹緲,神圣而莊嚴(yán)。
宮人們被渴求神明庇佑的凡人被奉若上賓,但依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shí):對于諸神而言,宮人亦是無足輕重的凡人。他們囿于離碧落最近的殿宇,站在神明的腳邊,于是,他們比凡人更期盼得到神的惠澤。
欲望會把人變得貪婪,貪婪使人丑陋。神明根本不會惠澤貪婪的人。
偌大的神宮里人人都看不起玉笄。因為人人都知道她等的人是青晏,是個神祇,神宮的香火供奉的就是青晏仙君的嫡母蘅蕪姬。
等一個神仙來接她,好讓她拋去凡籍?這樣的奢望罪大惡極。傳說中,玉笄確曾得到過青晏垂憐,正是青晏仙君把她帶來神宮的,大概也是因為在那時她生出某種非分之想,青晏便把她留在神宮,從此不聞不問。沒有人知道,青晏到底和她有過怎樣的瓜葛,而青晏君除了十年前的驚鴻一瞥,再也沒在神宮出現(xiàn)過。
“下個月,是蘅蕪姬娘娘的千秋宴,神宮一定會有慶典,不知道蘅蕪姬娘娘會不會親臨賜福?!?p> “肯定會的,今年的千秋慶典可不同往年,是每二十年才有一次的大型慶典,蘅蕪姬娘娘自然回來?!?p> “那青晏君呢?”
“這……我就不知了。”女供養(yǎng)人嬌羞一笑,欲言又止。青晏君就是諸天神祇里這樣的存在,皎皎如高山之月。但神仙是沒有七情的,舉頭三尺之上的神明,可以敬畏,可以崇拜,但絕不可以像愛慕凡間男子一樣愛慕她,像玉笄這樣,把自己的癡心和等待坦白給所有人看,是最不可原諒的。
“青晏君若是來了又走,那個從小到大逢人就說‘終有一天青晏仙君會來把她帶走’的玉笄怕是要成為這神宮里最大的笑柄了,嘻嘻?!绷硪粋€女供養(yǎng)人掩口譏笑。
“她早就是最大的笑柄了。”
終有一天青晏君會來把她帶走——這句話她說過么?是的,在自己不諳世事的時候,那個時候她也就十五六歲吧,她在一次意外中救過青晏,他答應(yīng)帶她回天上,所以她就這么說給旁人聽了,等到長大了,知道這句話會招來怎樣的嗤笑,她早就不說了。
青晏他千真萬確說過的呀,沒有人相信這一點(diǎn),都不約而同判定是她一廂情愿的謊言。她早就不再存有幻想,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日復(fù)一日供養(yǎng)諸神的生活,要說愿望,她只有一個最卑微的愿望就是希望青晏能夠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一句,我不能接你走,但不是你的錯,是我食言了。
她只想他承認(rèn)自己食言而已,這些年她實(shí)實(shí)在在過得很委屈。
慶典那天,蘅蕪姬和青晏君同預(yù)想中一樣親臨賜福,儀態(tài)萬千,澤被眾生。然而花好月圓的千秋宴并未如期展開。宴前的祭祀活動被一場血腥的意外打破。
月圓之夜,伽羅蛇人出沒。
南方七宿中翼宿為蛇星,蛇性嗜血,異化后更甚,神宮里的司茶小僮居然是虺蛇族的一支,月圓之夜,神仙心頭血,是具有極致誘惑力的。襲擊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祭祀臺下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等到看清的那一刻,茶僮已幻化成一只兇性大發(fā)的洛迦蛇,他貪婪地啃噬著蘅蕪姬和青晏仙君的脖頸,與獅虎獵食的方式并無二致,在他嚙齒下的神仙一動不動,如同死了一般。
供養(yǎng)人驚慌大叫,如同鳥獸四散,沒有什么比神仙身死更讓人恐懼戰(zhàn)栗。
昔日玉笄所遭受的蜚短流長也好,青眼白眼也罷,通通煙消云散。因為那一刻她慢慢地走上祭祀臺,雖然不曾修習(xí)任何的術(shù)法,沒有任何與異化的仙獸相抗衡的能力。她神色平靜如水,悲憫地走近祭臺上的神與獸,他死了么?如果他死了,她就為他入殮,仿佛這才是最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這才是供養(yǎng)人唯一應(yīng)盡的本分。
這場血腥事件過后,蘅蕪姬身死,青晏重傷。
神宮里一夕之間換了傳言。人人都在說,供養(yǎng)人玉笄,以一人之勇,憑一人之智,從伽羅蛇人手中奪回蘅蕪姬娘娘的尸身。如果說曾經(jīng)的鄙夷來得莫名其妙,如今的榮耀一樣來得措手不及,好像一個人的謗與譽(yù)跟這個人本身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連玉笄自己也想不通,神仙也會老、會死,就算蘅蕪姬沒有身遭意外,終有一任供養(yǎng)人也會為她入殮,為神仙入殮根本不算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功勞,只不過那是千秋萬載以后的事了,《燃燈志》里早有這樣的記載。神仙并不能真正的與天地同壽,只是較凡人多壽考而已,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但同時,神宮里人人心中都有一個不便宣之于口的疑惑,同蛇人談交易,都是要付出代價,不知道玉笄允諾了得以能換回青晏和蘅蕪姬的尸身。她一介凡人,一身之命,拿出得什么怎樣的交換條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