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恰逢正午時分,遠(yuǎn)在天上的太陽仿佛早早變成了身邊活生生的火球一個。
大安縣的街道仍一如平日的熱鬧,尤其是“有間”茶館里的小二脖子上搭著汗巾,額頭上不住地留著豆大的汗珠,流過臉頰,順著脖頸流下,眼看著要流入衣服了,卻被端完茶,騰出了手來的小二拿著汗巾胡亂在脖子上,臉上一頓亂擦,便將汗水收拾干凈了,接著干活。
有間茶館里的說書先生林先生一如既往地悠閑地扇著扇子,張口又要講他那早已講爛了無數(shù)次的大梁開國故事,背后的屏風(fēng)上是無名氏用水墨畫出的梁國騎兵沖鋒圖。
“上回書說到,勵家軍...”,話未說完,旁邊的聽眾卻先叫住了。
“這勵家軍叫說了成千上萬次了,這晉國國君也城破身亡幾千次了,你若再說,也不怕那晉安什么什么公公的大半夜來找你?”說話的是村里有名的無賴,黃麻子,此言一出便引得哄堂大笑。隨即身旁幾個平時一同喝酒的混混也起哄著讓林先生換個故事講,茶館的一眾聽眾也起了哄。
本以為林先生會下不來臺,但林先生倒也不計較,笑著接過話茬,“我卻這邊真有些道聽途說的野史,也頗為精彩,只不過大庭廣眾下講這個不太合適,怕被人給我穿小鞋,給官府捉了去。私下幾位若是想聽,不妨給我點(diǎn)銀子,我去幾位家中講?!?p> “什么野不野史,你在哪條道上聽說有鳥人在野外拉屎?官府不抓他抓你做甚?”黃麻子一下子摸不著頭腦,酒館里的聽眾倒是被他逗笑了。
“我倒是有個想法,你是說書賣藝的,外面不恰好有個舞棒賣藥的?你們兩個一個說一個演,不跟唱戲的也像嗎?”有個聽眾突然朝外一指,大家的目光也順著手指方向望去。那聽眾所說的那個舞棒賣藥的大漢身長八尺,正赤裸著上身,漏出滿身的腱子肉,常年練武練出的古銅色皮膚在在汗水包裹下顯得整個人格外黝黑,腳上穿著一雙染了灰的黑布鞋,腿上穿著打著個大補(bǔ)丁的棕布褲,胡亂扔在地上的布衣也早已有點(diǎn)褪得看不出顏色了。
那人大家都認(rèn)識,他是大安縣南一個小村子里一個有母無父的孩子,名叫梁安,今年不過剛滿十八歲。母子二人倒都是老實人,見他們家可憐,縣里人時不時倒也都去給他捧捧場。本來茶館里的氣氛倒是快活,可大伙聽完那聽眾的話,卻都沉默了下來。
只因近些日子聽說梁國國內(nèi)鬧匪患嚴(yán)重,好多地方都受匪患侵?jǐn)_,也許這漢子不就邊要被抓去當(dāng)壯丁,要剿匪去了。
梁安此時恰好也收拾好了行囊,走到茶館柜臺撒下幾個被汗水浸濕的銅板買點(diǎn)茶水解渴。
掌柜剛聽到梁安要去參軍,哪敢收這么多銅板,推了一半的銅板回去。梁安卻笑著將銅板推了回去,掌柜剛想開口拒絕,坐在茶館深處的林先生忽然又想起什么,捋捋胡須,笑著開口了,引得二人看了過去,“說到匪患,我倒是真聽過一個新近的傳聞,”林先生頓了一下,賣個關(guān)子,又從凳子后不知什么地方拿了個銅碗出來,引得眾人噓聲一片。直到幾個聽眾湊上前來,往碗里撒了幾個銅錢,林先生才徐徐開了口,“往涎水郡走,有個岷村,里面有個奇人姓趙,自稱“不舉”秀才?!北娙寺牭竭@話不禁笑出了聲,連一向不言茍笑的梁安也沒有忍住。
一聽到有新故事,梁安拋開銅錢便走了,茶館人多,索性就近選了個凳子,貼著別人將就坐下了。
“誒,不舉不舉,不愿參加科舉嘛,”看到大家鬧哄哄的,林先生故意又頓了頓,等到大家靜了下來,才又開口道,“他人送外號是趙秀才,早兩年,梁國境內(nèi)各地便陸續(xù)開始鬧匪患,鬧得人心惶惶,他們村里有個馬員外,平日里最喜欺壓村里百姓,卻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聽到消息說那土匪是劫富濟(jì)貧的主,就生怕掙來的萬貫家財被人劫走了,命也保不住。
于是花重金請了這個趙秀才去他家給他出謀劃策,猜猜怎么著?!绷窒壬室赓u了個關(guān)子,拿起一旁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抿了一口。
茶館四下討論紛紛,有的人說趙秀才實際上沒什么本事,有的人說馬員外是想花錢堵了他的嘴,最離奇的猜測便是趙秀才殺了馬員外。
林先生喝完茶后干咳兩聲,聽眾立刻收住了聲,于是林先生又接著不緊不慢地講了起來“馬員外請來了趙秀才,打量此人,覺得趙秀才這人倒是長相清奇,看著邋里邋遢,不修邊幅,但乍一看趙秀才確實是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整個人談吐大方,也有禮貌,看到趙秀才,馬員外對他也像各位一樣,將信將疑的。趙秀才上來第一句話,就叫馬員外這段時間不要再搜刮民財,凡有人在馬員外那吃過虧的,都應(yīng)該由馬員外親自帶著真金白銀上門賠禮道歉。馬員外一聽,肯定不高興了,趙秀才卻微微一笑道,‘先將事情辦妥,三天之后再來找我,此事我分文不取,事成之后,員外的錢不但不會少,還會比原來多上不少,若事后員外的錢稍有閃失,我便以死謝罪,若不照我說的做,只怕村里有人被逼上了山,帶山大王來找員外。’,馬員外也納悶,但還是照辦了。這三天里將受過欺負(fù)的村民一一補(bǔ)償了。但村里其他沒收到錢的村民又暗自不爽,三天之后馬員外再找到趙秀才,趙秀才又吩咐馬員外再去找沒有被欺壓過的村民,給他們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購買糧食。原來近年來糧食幾乎連年豐收,村民家中除了自己吃的糧食還剩下不少,當(dāng)?shù)毓俑c馬員外勾結(jié),平日征收買賣糧食事宜都聽馬員外吩咐。馬員外聞言當(dāng)即照做。卻要說人都貪吶,次日原本得了一批補(bǔ)償金的村民聽說有這等好事,紛紛拉著糧食來員外家門口堵著。趙秀才真乃料事如神,他早早吩咐了馬員外,若是遇到這個情況,糧食全收,但價格要略
低于前一次收購價格,又不可低于市價。又過了段時間,隔壁村也有不少人聞名前來賣糧食,前前后后馬員外收了不少糧。前前后后周圍幾個村子兩百多戶余糧都被馬員外收了,堆積的糧食緊急在后院內(nèi)改幾間糧放出來才放下?!?p> 講到這,底下一個聽眾不住打岔,“那這不是盡讓這員外虧錢了嗎,這員外不是傻子嗎?!?p> 林先生看向聲音來源,拿扇子指了指那人,又放回手心緩緩敲了兩下,“對,馬員外比你還納悶,這土匪還沒來,家產(chǎn)先快被村里人‘搶’光了,眼看前前后后收的糧食都快夠自己吃好幾輩子的了,趙秀才還不見吩咐,去找他只是神叨叨的說一句,‘時候未到,時候未到’。”林先生刻意頓了頓,見茶館里眾人議論紛紛,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等了會才干咳兩聲,又接著講道,“后面半年,雖然岷村不鬧匪患,但涎水郡周圍幾個村突發(fā)蝗災(zāi),村子里種的糧食損失不少,恰好馬員外囤了些糧食,村里才度過難關(guān)。
周圍幾個村子可就沒那么好受,涎水郡郡守正率兵在前線抗擊蠻夷,兵糧吃緊,不過才發(fā)兵三個月,已經(jīng)征了不下五次糧,岷村旁幾個村子的不少村民為了吃上飯,參軍的參軍,落草當(dāng)土匪的也不在少數(shù),匪患愈發(fā)嚴(yán)重。
原本馬員外已經(jīng)認(rèn)命了,但岷村村民聽說匪患嚴(yán)重后便自發(fā)擁護(hù)馬員外,拿起農(nóng)具當(dāng)武器,用草帽當(dāng)成擋箭的盾牌,獵弓當(dāng)成長弓來用,家里有馬的就是騎兵,有牛的就趕牛去沖撞敵人。加上馬員外原本請了幾個鏢客來保護(hù)自己性命,這下居然組成了一支不錯的民兵隊伍,前后總共一百多人?!绷窒壬テ鹨慌缘牟璞?,又輕輕抿了一口,此時茶館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敬佩趙秀才的神機(jī)妙算。
梁安不住想問一句,“這個趙秀才現(xiàn)在人在哪?!钡掃€沒說出口,林先生便搶先一步繼續(xù)繼續(xù)了。
他一改前面慢悠悠的語調(diào),節(jié)奏忽然間快了一些,“于是馬員外上門去感謝了趙秀才,本來馬員外想挺過這段時間也就算是花錢消災(zāi)了,誰知趙秀才一開口便勸馬員外聯(lián)合縣令,共同發(fā)兵去上山剿匪。馬員外貪生怕死,哪里敢去,再說村里不過百八十號民兵,自己帶兵剿匪絕無勝算。
趙秀才便主動請纓,讓自己帶兵去剿匪。馬員外于是轉(zhuǎn)念一想:若是這趙秀才打贏了,倒也算是自己立了功,說不能掙點(diǎn)名利,自己只需坐鎮(zhèn)后方,見勢頭不對便撤,也能保全性命。于是馬員外便答應(yīng)了要出兵??h令聽說馬員外自發(fā)派了一百多人,喜出望外,將縣里駐守的200余名士兵派了出去,一同剿匪,因為縣令與馬員外平日里交好,私下往來甚多,于是士兵都聽候趙秀才調(diào)遣,趙秀才于是派了兩個村民上山,散播謠言,說涎水郡大軍得勝歸來,順路就要踏平山寨,鬧得山上人心惶惶。
隨后便圍山放火,山上的土匪不過兩天便下山投了降。山寨也囤了不少糧食,馬員外將一部分拿走養(yǎng)兵,剩下的縣令分去當(dāng)了救濟(jì)糧。后來又陸續(xù)平了幾個山寨,蝗災(zāi)的影響也慢慢的沒了,馬員外的部隊在當(dāng)?shù)卮虺隽瞬恍〉拿茫な匾娗熬€吃緊,嚴(yán)令后方不計代價征糧,馬員外于是高價將所有得到的糧食都高于市價不少賣給了運(yùn)糧官,因為量多,所以價格比黑心糧商低了不少,前段時間虧的錢也逐漸回了本。
待到郡守回來,聽說馬員外事跡后立馬請見了他,給他封了爵位,馬員外本想引薦趙秀才,趙秀才這人卻生得謙虛,早早就說,‘不足為外人道也’,錢也只取了一份酒錢的錢,便回自己家中躲著,之后馬員外又請了好幾次也沒有答應(yīng)?!惫适碌酱吮汴┤欢埂!摆w秀才的故事,便到此為止了。”
林先生“唰”的一聲,甩開扇子,自在的扇起了風(fēng)。
梁安聽得入了迷,本來喝口熱茶便要接著去舞棍賣藥,現(xiàn)在卻滿腦子都是趙秀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