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吹過越城厚重的城墻,卷起隊伍前方繪著雪狼圖騰的灰色旗子,身后一架氈車和千騎隨行。
馬上的遼軍身穿胡服,身材魁梧高大,五官深邃,眼眸多是碧綠色的,不言不語間,像是泛著寒光的兵刃。
他們的馬匹都安安靜靜的立在原地,直到越城的城門打開,帶著大漠寒氣的遼隊才緩緩駛入城內。
“進城了?”
披著墨狐大氅走在街道上,目及那從街頭排到街尾的氈車隊,李暄隨口問道,崔修元嘴里啃著木果,搶在高朗之前回答他。
“對啊,蔡城主帶人去接的,百姓都怕他們,就只好把他們安頓到城主府后面的巷子里?!彼D了頓,復又啃了一口果子,含糊不清的說。
“反正過兩日肯定和咱們一起回君儀,他們理虧,那個什么祭祀的也不反對的?!?p> 李暄微微沉思了一下,轉而點頭,沒有什么表示。
三人走的離那氈車近了,對方隊伍里的遼人也沒有什么表示,禮貌的頷首讓開了道路,讓他們先走過去。
崔修元三口吃完剩下的木果,轉而看他一如既往沒什么情緒的臉,手肘戳了戳他,低聲道。
“不是說要見那個祭祀,咱們還去集市做什么?”
“不急?!崩铌秧樦鴼周囮犖榈囊粋饶嫘兄??!巴硌缟蠒姷降??!?p> 話落,他看了一眼崔修元,難得的欲言又止了一下。旁邊的高朗剛想給靖王殿下的好友解釋“去集市”只是個由頭,并非真的要去集市。卻見一個毛團子猛地從一個氈車底下鉆了出來。
一腦袋撞進李暄的大氅,個頭堪堪到李暄的小腿間。然而就算李暄及時止了步子,那小團子也猝不及防的被自己的力度給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下一刻,“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崔修元這才看清,這毛團子是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子。
“這……”崔修元一時間看懵了,旁邊的遼人也紛紛看了過來,只是不知礙于什么,沒人上前來。
“不是,”崔修元看著李暄一臉面無表情,但已經(jīng)僵直了的身體,差點笑出了聲,連忙道。
“這是誰家孩子?”
話落片刻,便見最近的氈車里走下來了一個身姿高挑但十分瘦弱的男子。
那人面容普普通通,眉正唇薄,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架子,溫和的笑了笑,對他們道。
“不好意思,小孩子胡鬧,驚擾了貴人?!弊终粓A,半點遼人的口音都沒有。話說著,他上前抱起了毛團子,那小孩還在他懷里扭來扭去,不是很想待在他身上一般。
“漢人?”崔修元不過腦子的問了一下,對方微微一頓,沖他們笑了笑。崔修元才覺得這話有點唐突,連忙改口道。
“那什么,我的意思是,這么小的孩子,還是多看顧點比較好?!?p> 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微微向他們頷首,轉身便向車上回。
只是轉身之際,他懷里的小孩子露出了一雙墨色的碩大眼眸,濕漉漉的看著李暄,突然伸出了小手,沖他笑了笑。
“阿……阿爹?!?p> 李暄一頓,看向那小孩子的眼眸微微瞇起,面上卻還是沒有什么表情。
抱著他的男子聽到孩子的聲音這才注意到,回眸沖他們笑了笑,“抱歉?!?p> 孩子看著還小,分辨不出來父母也是正常,沒人會當真,李暄沒有開口,對方繼續(xù)抱著他上了氈車。
李暄抬腳繼續(xù)往前走去,與這輛氈車擦身而過之際,卻聽到里面?zhèn)鱽砹艘宦暸拥穆曇簟?p> “麻煩你了。”
“你還是對我這么生分嗎?”男子說道,女子輕笑了一聲。
“這不是還不習慣嘛,是吧,調皮的明陽小朋友?嗯?不許鬧。”
李暄眼神微暗,腳下穩(wěn)健,不疾不徐的向本來的方向走去。
即便時隔一年半,他當然也聽得出來,那個原本應該葬身火海的,讓他留在身邊那么久的細作——蘇柒的聲音。
“沒想到讓靖王殿下也喜當?shù)艘换亍!贝扌拊翢o察覺,笑嘻嘻的打趣他。
“我說,那小孩一雙眼睛還挺像你的哈哈哈哈……”
李暄瞥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拽了他一把,崔修元猝不及防的一腳踩了個實打實的駱駝落下的糞。
“哇!李宿川!”崔修元抬了抬腳,指了指李暄,又指了指自己,一時詞窮。
“沒想到你堂堂靖王殿下!竟然做出這等……”
“誰看到了?”李暄張口問道。
崔修元看向一旁跟隨的高朗,后者立刻搖頭,“崔公子,我什么也沒看到?!?p> 李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轉身繼續(xù)走了,崔修元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怒喊道。
“李宿川!”
驚起樹梢上的吉鳥,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際。
邊城的天是陰灰色的,這幾日遲遲不見太陽,到了夜里,也很少見到星星。
遼軍使團入越城,周圍的百姓都甚少出來,遼人隊伍在祭祀大人的帶領下,井然有序的做著自己的事。
當日晚宴上,崔修元才認出坐在遼國首席的祭祀大人,竟然就是今日下車抱孩子的男子。
許淵。
遼國身居大漠游牧,本就有自己的語言,即便被單于統(tǒng)一,其中還是分支復雜,各族語言都有所差異,并且十分排斥異己。
遼信奉神明,祭祀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與其說他是一個發(fā)號施令的管理者,倒不如說他是一個代替神明指引國家方向的人。
甚至有些時候,祭祀是可以代替君王下達命令的。
而他們都沒想到,在遼國繁多分支的龍?zhí)痘⒀ㄖ?,將十四歲的小單于推上王位的,竟然是一個漢人。
許淵伸手舉起酒杯,沖主位上的李暄露出溫和的笑容。
“早就聽聞靖王殿下俊逸非凡,此次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半點沒有提到今日所見。
李暄則不如他所愿,意有所指的說道——“祭司大人謬贊了,今日見犬子聰明伶俐,還真是可愛。同行一路,若有機會,當可引見一下夫人,想必一定是個貌美賢惠的女子?!?p> 此話一出,坐在一旁的蔡城主十分的尷尬。
就算李暄不知道,他們久居邊城的人也是十分了解遼人,即便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是遼國祭祀基本終身無子,也不會成親的。
歷代祭祀接替都是由上一任祭祀死前指明,若無繼人,則由君王立一人為祭祀。
祭祀一旦有了子嗣,將很快死去,過去的遼人對此認為是信奉的神明奪走了自己的使者。但事實基本是君王忌憚祭祀的子嗣會替換掉自己的子嗣,因而將其殺害。
所以許淵怎么可能有妻子?
“那個……靖王殿下有所不知,祭祀大人未有妻室?!?p> 蔡城主摸了摸自己手心的汗,低聲道。李暄則笑了笑,似是而非的問道。
“是嗎?”
對面的許淵也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反對。
此話題不了了之。
五日之后,李暄帶著覆身黑甲的雁行軍,和千騎遼軍的氈車,緩緩的離開了越城,向君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