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琴接的是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宴席。
此次參宴之人身份尊貴，據(jù)說其中足有十余位宗門教御。
樓內(nèi)迎接的規(guī)格很高，排場也很大，不但通向清閣最豪華的江海廳沿途排滿了迎賓侍者，而且還精心挑選了十二名樂師和數(shù)十位舞姬表演助興。
這場晚宴一直持續(xù)到丑時二刻方才散場，賓主盡歡。
但作為樂師之一的琴，卻十分痛苦。她以跽坐的姿勢持續(xù)演奏了三四個時辰，腿腳幾乎失去知覺，一時不能站立。
墨塵將瑤琴包裹妥當(dāng)，陪著她坐在案幾邊。
琴伸直雙腿，來回揉捏，知覺漸復(fù)，鉆心的酸麻開始一陣陣涌來。她咬緊牙關(guān)，默默忍受，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看著琴擰起的雙眉，墨塵感到心痛卻又無奈，悄悄偏過目光。
良久之后，琴的表情舒緩下來。
“塵，扶我一把。”琴伸出手臂。
“嗯?！蹦珘m站起身，一只手抓住琴的腕部，一只手托在她臂根。
“我們走吧?！鼻贀沃笌?，站了起來。
“要不再歇一會？”墨塵見她有些吃力，提議道。
“沒事。”琴輕抿嘴角。“時間不早了，抓緊回去吧?！?p> 墨塵不再多言，俯下身單手抄起琴囊，背在背上。
琴扶著墨塵的肩膀，步履蹣跚。
兩人走了沒幾步，前方便是臺階。墨塵連忙將肩膀抵在琴的腋下，一只手抓著她手腕，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環(huán)住腰背，盡可能地替她分擔(dān)體重。
琴微微一驚，偏過頭，卻見墨塵盯著腳下臺階，全神貫注，絲毫未覺。
看著周圍來來往往清理場地的小廝，琴不禁有些羞赧。下完臺階后，她不動聲色地將摟在她腰上的手移開，從半掛在墨塵身上的姿態(tài)轉(zhuǎn)為扶著他行走。
軟玉溫香離體而去，墨塵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失妥當(dāng)，不由得面色通紅。
兩人心思各異，沉默良久。
走入幽靜的花園中后，墨塵搶先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沒關(guān)系?！鼻僬Z氣溫和。
“我當(dāng)時沒……”墨塵欲解釋一番，卻被琴打斷。
“好了，別多想?！鼻佥p輕敲了他的腦袋一下?！拔抑皇怯X得在外人面前不太雅觀而已?！?p> 墨塵將琴扶回房間里坐好，便匆匆跑入灶房。
爐膛內(nèi)炭火微明，尚有余溫，墨塵掀開鍋蓋，水面冒起陣陣熱氣。他欣喜不已，連忙舀出熱水，連續(xù)裝了兩盆，送至琴的房間。
琴洗漱一番，坐到床上，褪去鞋襪，卷起裙擺，露出光潔嫩滑的玉足和纖細(xì)白皙的小腿。她把雙腳浸入熱水之中，露出愉悅而滿足的神情。
“塵，快去睡覺吧?！鼻僖娔珘m還定定地站在一旁，連忙開口?！斑@么晚了，不困嗎？”
“沒事，我等把水倒了。”墨塵搖搖頭?！爸按_實(shí)有點(diǎn)困，現(xiàn)在反而精神了?！?p> 琴關(guān)切地催促：“這水明天再說，不用急。”
“我真的不困?！蹦珘m語氣堅(jiān)定。
“還嘴硬。你干脆也別忙了，就在我這里睡吧。”琴擦干雙足，坐進(jìn)被窩?！俺弥€熱，抓緊洗一洗?！?p> “這，這怎么行?！蹦珘m一驚，連連擺手。
“有什么不行的?！鼻僖贿吚碇蛔樱贿呎f。“小杰不也常在惜那里過夜?！?p> “還是不了……”墨塵臉色通紅，語氣有些不自然。
“小小年紀(jì)，心思忒多。”琴抿嘴輕笑。
墨塵沒有回答，悶頭做事，收起器具退至院中。
他回頭望去，琴房間里的光芒慢慢黯淡，忽然一陣悔意混雜著失落泛上心頭，久久不能平息。
之后三個月，墨塵與琴朝夕相處，同進(jìn)同出，幾乎沒有離開過春香樓。
這段時光，他過得既快樂又煎熬。快樂來自兩人之間越發(fā)融洽的關(guān)系，而煎熬則源于修行的懈怠與內(nèi)心的掙扎。
初入門時默默立下的誓言和宏愿，被分配為雜役弟子時的痛苦和不甘，同雪顏分別時的無奈與不舍，種種情感時常闖入夢中，將他驚醒。
寧光真人的話語不時在耳畔回響，像是一道道鞭子抽在他身上；雪顏的臉龐常常在眼前閃過，宛如一根根尖錐扎入他心里。
每當(dāng)此時，他只有坐起身來，沉下心呼吸吐納，才能漸漸平靜。
墨塵既不懂得如何取舍處事與修行，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的感情，心中種種矛盾相互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他沒有想到，不過短短數(shù)月，自己的心竟判若兩人。
這一日，氣溫驟降，天空中彤云密布，凜冽的寒風(fēng)侵肌刺骨。
此時才過正午，花街柳巷冷清異常。琴身披一件大紅色的斗篷，帶著墨塵從側(cè)門走出春香樓。兩人沿著空蕩蕩的街道，一路向谷底街區(qū)行去。
茶谷前端與中部地勢開敞，一條寬闊的大道從谷溝中央貫穿而過，直抵兩山交匯之處。
琴帶著墨塵拐入這條大道，向坊市最深處前行。
興許是因?yàn)楹涞木壒?，兩人不發(fā)一言，異常沉默。
道路兩旁的建筑越發(fā)高大雄偉，也越發(fā)金碧輝煌，讓墨塵光看一眼就失去了邁入其中的勇氣。
約摸兩刻鐘后，兩人來到中央大道的盡頭。一面青灰色的峭壁筆直聳立，寬逾百丈，高與山齊。
一條狹長的裂縫自崖頂蔓延至中部，清澈的泉流從石縫間飛瀉而出，在山風(fēng)中灑落而下，飄散成漫天潔白的水花。
自涌泉處起，一道長廊貫穿堅(jiān)硬的山巖，呈“之”字形排布而下。密密麻麻的行人在巖壁上來來往往，大小與蟲蟻無異。
墨塵知道茶谷坊市有一條著名的崖上街，但直至今天才親眼見到。
石壁上的廊道十分寬敞，足夠容納車馬并行，嵌在山巖中的商鋪更是內(nèi)有乾坤，不可小覷。
墨塵與琴隨意逛了幾家，發(fā)現(xiàn)這些商鋪門面雖然不大，但其內(nèi)層層疊疊，錯綜復(fù)雜，根本看不完全。
兩人沒有在商鋪間留連，一路向上行去，在不知轉(zhuǎn)折了多少次后，終于將要抵達(dá)崖壁中央。
“下雪了！”一位姑娘忽然欣喜地喊道。
一時許多行人駐足，紛紛涌到欄桿旁。墨塵也奈不住新奇，伸出手去承接雪花。
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雙手抱懷，攏在斗篷下。
憑欄遠(yuǎn)眺，茶谷坊市盡在眼中，重樓如云，玉宇如絮，漫山遍野，壯闊難言。
“塵，我們走吧?！鼻亳v足片刻，開口說道。
“嗯?！蹦珘m收回目光，跟上她的步伐。
巖廊盡頭是一道關(guān)隘，兩位執(zhí)事弟子一左一右，坐守在內(nèi)。
“這位師兄，我們兩個人。”琴走到左側(cè)的窗口前說道。
“小的要座位嗎？”窗內(nèi)的執(zhí)事弟子瞥了一眼墨塵，漫不經(jīng)心地問。
“要。”琴點(diǎn)點(diǎn)頭。
“兩顆靈石?！眻?zhí)事弟子說著遞出兩塊黃色的令牌。
“謝謝?！鼻贁可硇辛艘欢Y，但沒有去接，反而看向墨塵。
墨塵會意，連忙掏出琴提前給他的兩顆靈石，交換了令牌。
兩人穿過關(guān)隘，便見一泓清泉從眼前飛瀉而下。腳底是一處巖石平臺，側(cè)面立有一碑，其上工工整整地題著“承玉臺”三字。
承玉臺上方的山巖裂開，形成一道丈許寬的高峽。
琴帶墨塵走入峽口側(cè)下方的一道洞門，沿著其中的階梯盤旋而上。再出來時，兩人已經(jīng)身處崖壁裂隙之中。
淙淙的流水聲從下方傳來，墨塵低頭望去，發(fā)現(xiàn)腳底竟是一條琉璃美玉鋪就的臺階。他的目光穿過晶瑩剔透的階面，可以清晰看到其下跳動的水花。
兩人踩著這條琉璃玉階，上行數(shù)十步，前方豁然開朗。
這里是一處巨大的天坑，洞頂纏結(jié)著青黃色的藤蘿。
一道銀色瀑布從正面崖壁上飛落，蓄滿的潭水化作兩道溪流，繞過坑底隆起的山巖，交匯于玉階之前，沿著裂縫傾瀉而出。
溪澗兩側(cè)怪石嶙峋，苔草豐茂，野趣天成。中央隆起的山巖被削成了一塊圓形石坪，方圓百丈，平整開闊。
四周洞壁之上，筑有九層環(huán)繞看臺，下三層配茶椅，中三層置案席，上三層設(shè)雅閣。
琴帶著墨塵走到三層，經(jīng)樓道口的執(zhí)事弟子驗(yàn)過令牌之后，兩人找了一處視野極佳的位置坐下。
“琴，我們來這里做什么？”墨塵見琴的臉色不是很好，試探著問。
“帶你出來散散心?！鼻俾冻鲆唤z笑容?！白罱鼝炘跇抢锾昧??！?p> 時近黃昏，來到此處的人越來越多，四下幾乎座無虛席。小廝們端著瓜果零食，依次擺放在客人座椅旁的矮桌上。
隨著夕陽西下，深坑底部的光線迅速黯淡。眾人自覺壓下熱烈的議論聲，四周嘈雜為之一靜。
“要開始了！”墨塵身旁的一位客人小聲對同伴說道?！安韫确皇械钠婢啊！?p> 墨塵循著眾人的目光，看向洞坑正面的崖壁。
只見那道銀色飛瀑頂端忽然染上一片金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這片金黃的色澤漸漸向下蔓延，仿佛從天而降的火光。
天色越來越暗，洞坑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片金光卻愈發(fā)熾盛，它淌落得越來越快，色澤也越來越濃厚，宛如燒融的鐵汁從洞頂漫涌而下。
墨塵不禁屏住呼吸，靜靜凝望。
當(dāng)金光鋪滿整條銀瀑，崖壁像是燃燒了起來，一縷縷焰苗跳動不休，閃爍著宛如實(shí)質(zhì)的火光，燦爛而輝煌。
漆黑的洞窟被映得一片暗紅，嶙峋的山石拉出細(xì)長的黑影，將整片深坑切割得支離破碎。從洞頂飄落的雪花也被迫顯出形來，像是四處飛舞的精靈。
一時之間，光影迷離。
片刻之后，熊熊烈火變得柔和，清晰而凌厲的光影漸趨散亂，像是輕柔的水波微微蕩漾，將眾人的臉龐照得陰晴不定。
少頃，金光退去，夜色襲來，四周徹底陷入漆黑。
偌大的洞窟之中，只余下水流沖刷巖壁的聲響，教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流光若火，焚照青崖?！?p> “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p> 短暫的寂靜之后，贊嘆聲此起彼伏。
自洞頂垂掛而下的青藤上，一顆顆月光石漸次亮起，宛如漫天星辰閃爍。
借著這份微光，墨塵看向身旁。
琴輕輕仰起頭，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緊張。
一道人影凌空飛渡，高懸于星河中央。
“青崖流火，美景良辰。”洪亮的聲音從洞窟上空傳來?！霸谙马n玉，恭迎各位道友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