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章 遺珠還夢（上）
三年后，樓船在蕭蕭破風(fēng)聲中巋然不動，陸丞相盤坐如蒼松。
遠(yuǎn)處浪濤洶涌，偶有箭矢飛來，也沒能打擾這片刻安寧。
陸丞相捧起身前半盞茶，三渡入口，回味過來竟是悠悠嘆息，也沒說此時這茶到底滋味如何，只是獨(dú)自起身在窗臺對望那重重?cái)耻姟?p> “知夢吶，你四歲便隨為父左右，可曾見為父輕賤生死？”陸丞相不茍言笑，聞聲有堂堂正氣，言語中有些許悲涼。
陸知夢往空盞添過一輪茶，也起身施禮對答：“回義父，不曾?！毙』实垡姸似鹕?，也隨之亭立而道：“陸公，我不怕死?！?p> 陸丞相回過身來看看這小皇帝，神色幾度變幻，終不離惋惜、自責(zé)、又有欣慰。
陸知夢看在眼里，多少有些驚慌，戰(zhàn)事每況愈下，今日恐難善了。
海風(fēng)陣陣，吹起錦衣羅裳，陸丞相對小皇帝躬身一揖：“陛下雖年少卻已有宗室氣度，本是國之大幸，奈何蠻人亡我之心不死，文大將軍縱是勇猛，今日恐也難擋大敵……”
陸知夢輕輕蹙眉，喚聲義父打斷了陸丞相。
陸丞相昂首持正，也自嘲一笑了之。
小皇帝垂眸又抬頭，望了望窗外戰(zhàn)事，而后取來三尺長劍，視若珍寶，自顧說來：
“夢姐姐武學(xué)甚高，劍也舞得好看。自從夢姐姐斷了青虹劍，就沒再見夢姐姐舞過劍。陸公贈我這湛盧劍，我卻不會用。不如，就給夢姐姐來舞一場劍?！?p> 而后便將湛盧劍呈了過去，有禮賢下士之風(fēng)。陸知夢看一眼陸丞相，得許后，便謝恩接過了這把長劍。
崖山海上血腥肅殺，黃龍帥旗十萬軍士困于鐵甲弩箭之中，毫無可乘之機(jī)、更無可借之勢。
而此中陸知夢一場劍舞倒好似天外風(fēng)情。陸丞相看罷這一場飛雪劍舞，其中風(fēng)姿本應(yīng)名動天下，今日卻要埋沒在這浪潮里，心中感傷猶有悲憤。
“知夢，今日戰(zhàn)事，看來在劫難逃，為父雖無力回天，但我陸家氣節(jié)斷不可淪為階下之囚。只是可惜，當(dāng)初你若隨那救命恩人去了，也算是留下一場造化?！?p> 陸知夢聞言，當(dāng)即執(zhí)劍請命：“義父對于知夢更是一場造化，知夢縱然身死，難抵萬一，知夢請命出陣，助文將軍殺敵?！?p> 陸丞相直說不必，陣前交戰(zhàn)，武功再高又能殺了幾人？
忽而有一近衛(wèi)匆匆來報：“陛下、丞相，文將軍被俘?！?p> 這樓船中飲茶舞劍三人驚起蹙眉，良久，陸丞相才屏退了那近衛(wèi)，小皇帝微微顫抖，稍稍忐忑：“陸公？”
陸丞相挺了挺身，沉聲嘆息，似有胸臆難書，雙手扶著小皇帝臂膀，對陸知夢說著些交代：
“知夢，為君為官當(dāng)以仁德治世，可若無軍武之功，仁政也難有建樹。天地人倫，無教化不得善終；沙場兵禍，無氣魄難以爭鋒，陛下雖有鴻鵠之志，卻時不相與，文治武功終究也成了一場幻夢?！?p> 說到此處，陸丞相一再輕嘆，眼角落淚，卻不改一身正氣，又道：
“知夢，你命近衛(wèi)去陣前傳諭，就說：圣上不做亡國之奴，將士用命，國之大幸，今逢大難，圣上愿以身殉國?！?p> 聽到最后，陸知夢心驚，陸丞相卻只拂袖說：“欽此?！北阖?fù)手而立。
陸知夢無奈領(lǐng)命，去了門外交代給近衛(wèi)傳令，即刻反身而回，正好看見陸丞相背著小皇帝投海自盡。
始料未及變故如此之快，大叫一聲“義父”奔到窗邊，望向海里，早沒了蹤影。
陸知夢面容失色驚慌失措，這書房茶水仍有余溫，只是獨(dú)余她一人，跌坐在窗前，潸然淚下已是泣不成聲。
未有許久，幾位文臣前來覲見，陸知夢出到甲板之上，告之眾人陛下已同丞相一道殉國，眾人聞訊，皆是悲鏘。
箭矢穿梭中有短兵交接，繼而有將士落水，或是受傷殞命，或是以死報國。
黃龍帥旗仍在風(fēng)里飛舞，可兵敗如山倒，便是一曲悲歌。陸知夢也不知如何面對眼前忠心志士，只得將湛盧劍抱于懷中，閉上雙眼任由清淚滑落。
皆知大勢已去，文臣之中有人率先投海殉國，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敵軍登船，只見陸知夢一人閉目而立，羅衣斗篷勝雪，不似凡人，略微遲疑后便開弩放箭，陸知夢也不睜眼，長劍出鞘，抬手便截下箭矢，未傷分毫。
不待敵軍再動攻勢，陸知夢飛身而起，揮劍斬下黃龍帥旗，攜之一同投海，瞥一眼這海上凄涼，不見了蹤影。
而這海下暗流，卻將陸知夢帶入深淵，瀕死之際，她也不能理會將葬身于何處，此時只在唇齒間有所知覺，海水和淚，相同一味。
陸知夢忽覺有光華縈繞，須臾間，心里空空落落，茫然睜眼，還未來得及看清些許，便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浪濤已然平息，海邊了無人跡，地上青沙，沾染了白衣，遠(yuǎn)處海風(fēng)，吹來了悲戚。
湛盧劍在手中緊握，還劍入鞘，陸知夢才回過神，自己竟然活著，起身去不遠(yuǎn)處拾起黃龍旗，解下那一小段桅桿，將黃龍旗收入懷中，悄然落淚。
陸知夢求死未成，總該去尋那十萬將士可有余生，還有義父和陛下，是否也能如此這般幸存，這也算在未卜前途里求一絲安心。
還未走出半里，陸知夢抬頭尋路，此處卻不是崖門鎮(zhèn)地界，心中橫生疑惑。
匆匆行走，急急顧盼，走了半日，也無煙火人跡，也無故國風(fēng)景，悲傷之下步履蹣跚。
許久才又理清思緒，再尋一高山遙望，只在北方遠(yuǎn)處有座孤城，輕聲嘆息。
急行兩日，終是到了這座孤城，一路上只有些野果打底，陸知夢就在城外楓林間歇腳。
城頭赤龍王旗飄搖，城門上能見“崖邊”二字，望向不遠(yuǎn)處那高山懸崖，大致也明了這城池稱謂由來。
黃昏將近，自始至終未見城門有人出入，想必是因南邊荒無人煙，陸知夢也不好唐突進(jìn)城，便繞到北方城門，混入三三兩兩人群進(jìn)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