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神權與武力是商族諸王維持統(tǒng)治的兩把大鉞。商人尚武,征伐自然不在話下??墒羌漓?yún)s不行,它牢牢把持在巫族手里。
巫族不止握有明神降神的權力,從三皇時代起,所有典籍冊史都只在巫族內傳承。沒有這些典籍,外族小巫縱使學得了占卜算筮也無法窺見大道,終究是個二流小巫。漸漸地,原本是商王下臣的巫族開始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朝政當中,有時大巫的決策權甚至能超過大宰,直接影響商王。
但并不是每一任商王都會買巫族的帳。昭王當政以后,王、巫、宰三位一體的政治格局開始慢慢發(fā)生變化了。
寢漁一腳踏進了宗廟的前殿。宗廟分前后兩重,祭祀殺殉都在后面,高高的露天祭臺四周是能容納千人的平整公庭。前面則是四座重疊相套的宮殿,兩座供奉各位先王先妣,兩座做貞人巫師的辦公場所。
午后炎熱,寢漁沿著紅柱雕花的廊廡往東邊側殿去了。這兩年昭王著力提拔了一批非巫族的貞人巫師,暗地里鼓勵他們與巫族貞人為敵,于是這兩撥人便各自聚合起來。巫族出身的貞人在西殿辦公,其他各族進貢來的巫師貞人則在東殿。寢漁奔的便是東邊。
殿內,貞爭正和諸人整治卜骨,這些牛肩胛骨要先去掉筋肉油脂,再進行處理防腐才能使用??匆妼嫕O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這位寢宰主理后寢諸殿,可是不常往前朝來,莫不是宮內哪里有了什么邪祟?貞爭不敢怠慢,腳不沾地迎了上去。
寢漁笑得更燦爛,他拉住貞爭,一面請諸貞人不要為他分心。等諸貞人各自忙碌去了,他這才拉住貞爭出門另找地方去談。
宗廟共兩進,貞人們辦公的巫廡位于第一進兩側的東西兩排單廊側殿,每邊9間。寢漁偏找進了那件連接主殿和偏殿的夾室坐定,他瞧見貞爭臉上的神情,不由得笑道:“貞爭莫要奇怪,這王宮中就連哪里陶土下水埋在哪里我都清楚。這間夾室雖小,但主殿偏殿都能兼顧聆聽,正適合講話?!?p> 倒是忘了這位寢宰已經(jīng)在宮中呆了30多年,自然對宮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貞爭訕笑一下,問起寢漁的來意:“不知寢宰突然來此有何事?是否宮中哪里出了邪祟需要我們前去?”
“一點小事,婦竹分娩不嘉,前去施術的巫女似乎不太通醫(yī)術?!睂嫕O的笑稍微收斂了一點,似乎是感到擔心。
貞爭這才想起來,剛才是有個小寢來叫了個巫女去,原來是宮中有王婦分娩。他忙要叫人再去,卻被寢漁按住了。這位寢宰不緊不慢地搖搖手指:“不必再從東邊找了,叫西邊出個巫女去吧。”
西邊指的是隔著一個大庭的玉門巫族。貞爭有些不悅,寢漁馬上說:“巫族自持醫(yī)術正統(tǒng),婦竹已是難產(chǎn),不如就交給他們處理合適?!毖韵轮猓坏┧懒艘膊皇撬涝跂|邊手里。
貞爭馬上會意,重又坐下道:“不知小巫有甚可以為寢宰效勞的?”
這人腦子轉得倒快。寢漁笑意更濃,心下卻十分鄙夷:小族小邑出身的人眼皮子就這么淺。他咳嗽了一聲,身體向前微傾,聲音小如蚊吶:“本寢是為宮中某位大人而來,想請貞爭大人代為釋夢。”
釋夢?貞爭不敢怠慢,連忙喚人去取龜甲鉆鑿來,一面問道:“是何樣夢境?”
“那位大人說,她夜夜夢見后母戊立在王寢院中,面色不悅?!?p> 貞爭垂下眼睛掩飾住驚訝,先王先妣入夢已是非比尋常,何況后母戊還面色不豫,此夢不卜便知兇險。他不敢再猜是哪位貴人,只埋首在龜甲上刻起了卜辭。
偏寢漁生怕他不懂,還補上了一句:“那位大人忙于后寢諸事無法脫身,待有兆之后一應獻祭牲品都向本寢言說便是?!?p> 后寢中比寢漁還忙的還能有誰?貞爭權當聽不懂,開始灼燒起碳枝。
東殿內,有人告知寢漁來了。大巫咸略想一想,喚了一名宗廟掌事上來。
“之前內寢來要了一名巫女?要禳災?”
“回大巫咸,來人是個不認得的小寢官,急匆匆的說是有位王婦分娩要了巫女去輔助行術?!?p> 側坐的巫夬先驚道:“是哪位王婦分娩?西邊巫女的醫(yī)術可不怎么樣?!?p> 掌事的為難道:“這倒不清楚,我見那小寢并不眼熟,行事也畏畏縮縮,便沒理論”
王宮內但凡寢宮,每座皆有寢官負責侍奉打理。寢宮主人權勢大,寢官的權勢也就大。昭王和那幾位得寵王婦們的寢官人人認得,這個完全沒人認得的小寢,想來寢中的王婦也不怎么樣。怨不得宗廟掌事沒放在眼里。
大巫咸略一思索,開口道:“去打聽清楚,再尋一名我族巫女帶上針石藥草前去助產(chǎn)?!?p> “大人,咱們沒必要管這事……”巫夬不以為然,東邊接手的事就讓他們解決去。萬一那王婦出什么事也賴不到巫族身上。
“去吧。”大巫咸不做理會,掌事的轉身要走,又被叫住了:“不用著急,慢慢收拾,慢慢去?!?p> “是?!?p> 巫夬張了張嘴,半晌嘴角彎起向上笑了出來:“小巫懂了。”
能順利助產(chǎn)那是玉門巫女醫(yī)術卓然,不能便是宮中通知不及時,庶族巫女醫(yī)術不精。況且商王子嗣多是好事,越多越好。大巫咸捋著胡子,子嗣多才亂的快,內斗這么好的傳統(tǒng)可一定要盡力促成。
畢竟,只要王族內亂了,昭王才不會有閑心控制我們。
婦竹到底是死了,分娩不毓,胎死腹中。婦葵怒沖沖走出殿門,一轉手扔掉了婦竹塞給她的骨芨:“什么東西也好意思給我!”
跟在她身邊的西寢官忙接上話茬:“可不是嘛,小族小邑的沒見過好東西,您可是大王婦,要多少芨子沒有?就那這么點東西就想請您轉告大王,真是糊涂人?!?p> 那骨芨在地上無力地彈了一下,落在兩名垂淚的小婦人腳邊。這間小寢一排三間,婦竹因為有孕住了中間一件大室,兩側還各有一位王婦居住,都是小族貢來的妙齡女子。這倆小婦人看了一眼那骨芨,不由得又開始垂淚。
婦葵橫了她們一眼,說:“婦竹這是去了天帝那里侍奉先王,有什么好哭的!有這哭的時候不如想想怎么能好好侍奉大王!”
倆小婦吶吶答應不敢回嘴。待目送婦葵與一行仆婢浩蕩離去,這倆小王婦這才拾起骨芨,抹著眼淚奔入殿中。
殿中血腥味彌漫,看到塌上那沒了生氣的身子。兩位小王婦不由得又抱頭嗚咽起來,物傷其類,自己與婦竹一樣出身小族,又沒有職務在身,焉知哪一天自己不會也死得這樣無聲無息?
低低的啜泣聲縈繞在殿中,而外面,雄偉的宮中依舊是一片太平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