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血月高懸。
夜色是染料，王寢被這殘酷的墨色層層沁染，最后染成黑色。不知是誰在內(nèi)中點起庭燎，惶惑的人影橫七豎八鋪滿庭中，遮住了夯土路面。
路面流淌著血。那血跟著人的腳步飛濺起來，摔在另外的尸體上，或者跌入庭院中。
折損了幾名族兵，子昱才終于把門隧內(nèi)的尸山掀翻。他第一個翻過尸堆沖入庭中，雙腳一落地，粘膩的地面讓他滑了個踉蹌。迎面一個巨大的黑影晃悠著撲過來，子昱掄起銅鉞一劈而落。
血花在夜里近似于黑色，子昱踩著那個抽搐的人體走進庭中。族兵們跟在他身后擠進來，把還在掙扎的兩個抵抗者全都砍成尸塊。
夜色深沉，王寢的庭燎卻依舊著得很旺。不止庭中，連主殿和廊廡下也稀稀拉拉點起了燭火。子昱看到不多的幾個黑影正在這些閃爍燭火的照耀下奮力拼殺，不由得一皺眉，說：“誰讓點庭燎的？這不是給刺客照亮嗎？”
狼狽相迎的戍衛(wèi)哭喪著臉：“亳主大人讓燃燭的，說看著有趣。”
有趣。子昱掃視四周，遍地是尸體殘軀，處處有呻吟吼叫。腳下每一步都能踩到新鮮或陳舊的血液血漿，這一切在祖父看來，僅僅是有趣。
他揚起下巴，直指院中那個鬼魅般的身影：“那是誰。”
戍衛(wèi)縮了縮脖子，帶著哭腔說：“他……他自稱小王?！?p> 子昱沉吟：“他戰(zhàn)了多久？”
“很久了！從下午就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殺了我們好多人！他不是人，他是鬼，他是從地底爬出來的厲鬼！”
“閉嘴！”
子昱瞇著眼睛往主殿看，一看之下驚得雙眼大睜（可惜也大不了多少），他指著主殿外正在廝斗的那幾個人大吼：“你們戍衛(wèi)是做什么吃的？！那幾個人都攻到亳主殿門口了！還不快去攔著?。?！”
“過不去??！”戍衛(wèi)伸出一只滿是血污塵土的手臂指著棄：“小王他堵在后面，誰也過不去！”
廢物！子昱啐了一口，這就是子啟練出來的戍衛(wèi)？一個半死之人都砍不倒！
他舉起銅鉞大吼一聲：“高地旅兵聽著，一旅拿下此狂徒，一旅隨我保護亳主！”
“嗡～噹！”
舉在半空的銅鉞在眾族兵的注視下被一支銅矛戳飛了出去。棄站直身子，抄起另一支銅戈沖憤怒的子昱勾勾手：“大侄子，來?！?p> 子昱怒視著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長輩，呲牙道：“看你還能撐多久！給我殺！”
五百名族兵潮水般涌向棄，像海浪淹沒礁石一般。一半吞沒了他，另一半向著主殿上的豬十三涌去。
廝殺聲再次響徹云霄，殿內(nèi)的子畫滿意地點點頭：“此音比鐘鼎更入耳，正配美酒。”
他斜倚在高塌上守著一個銅罍自斟自飲，酒液順著嘴角流下脖子，一直灌進胸前衣襟里。巫紅抱著胳膊站在殿門前往外看，手中長鞭的微微抖動暴露了她心中些許不安。
子畫擱下銅爵，瞇著眼睛看向殿外：“大巫祝，你見過我父親建造的王城嗎？”
巫紅凝視著外面兵戈交錯的混亂場景，沒理他。
“那座王城宏偉至極，王宮中的大庭可以容納萬人?？上О。@亳地的王寢庭中只能容納不到千人。要不然，萬人一起入庭廝殺那多有趣！”子畫搖搖頭，對庭中戰(zhàn)斗人數(shù)的規(guī)格表示不滿。至于這些人是不是來殺他的，子畫壓根沒當回事。
“再恢宏也被你燒了，先王盤庚白忙活一場?！蔽准t抻開皮鞭抖摟兩下，回敬他。
“我父親的王城，若我不能入主，那誰也不配！”子畫嘎嘎笑著，點了點她：“得不到就毀滅，雖有遺憾卻不失痛快。大巫祝，其實若巫鴆心中無你，殺了她便是。何必整日作賤自己?！?p> “閉嘴！”
子畫笑得更甚，指著殿外叫她：“看，來了不是？”
圓月之下，巫鴆挾著一身血腥之氣躍上殿來。她的玄袍已經(jīng)碎成襤褸，混身上下數(shù)不清的大小傷口，此刻一踏進大殿，那雙鳳目便直盯子畫。
沒有廢話，巫鴆飛快擲出三支銅針，子畫就地一滾，換一個姿勢側(cè)躺在塌上。那銅針鐺鐺鐺戳在背后錦緞墻衣之上。巫鴆換手待要再擲，忽聽耳邊一陣嗡嗡破風之聲，她連忙向旁閃避。站定之后沖著巫紅怒吼道：“你干什么？！”
巫紅不說話，慢慢收回鞭子。巫鴆白她一眼再向內(nèi)沖，又被巫紅攔住。
“你要幫子畫？”巫鴆不可置信。
回答她的是子畫刺耳的大笑聲。巫紅面色愈發(fā)難看，她抓住巫鴆懇求道：“小鴆，咱們說好了不參與王族與巫族的事。你忘了嗎？”
“那你現(xiàn)在這是干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巫紅看著她滿身的傷痕，心疼得丟下鞭子一把抱住她：“乖，聽話。咱不管這事了好嗎？”
她壓到了巫鴆的傷口。小小的吸氣聲落在耳中，巫紅趕緊松開手查看：“哪里疼了？快我給你上藥……”
“不必！”巫鴆甩開她，直視著后面錦塌上的子畫：“他必須死！”
外面呼喝聲斷斷續(xù)續(xù)，一個南邑人拼力爬著，一只胳膊剛剛爬進殿內(nèi)，下半截身子就被外面的戍衛(wèi)拽住了。
他慘叫著，竭盡全力想舉起銅矛向子畫沖過去。可他連爬起來的功夫都沒有，殿外喝罵連天，幾聲骨折筋斷的鈍響之后，南邑人漸漸不叫了，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然后就被戍衛(wèi)拖了出去。
那一條拖拽的血印留在地上，刺得巫鴆轉(zhuǎn)過頭去。她平靜地注視著巫紅：“你走開，子畫必須死?！?p> “他死了又如何？！”
巫鴆一只手畫了個圈，從地上的血印指向外面的血海：“他死了，這些血就可以不再流了?！?p> 她撿起地上南邑人留下的銅矛，向著子畫沖去。巫紅急退兩步，空手攥住矛柄拼力去拽。巫鴆立刻松手，返身從腰間皮帶中抽出六支銅錐夾在雙手指縫。
巫紅再擋，銅錐在她胸前一劃而過，一只衣袖扯成碎片，三道傷痕登時滲出血來。巫鴆怒氣勃發(fā)，巫紅赤手空拳又不肯與她爭斗，只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到子畫塌前。
這時就聽子畫悠悠嘆了一聲：“可惜啊，巫鴆，你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什么？巫鴆一愣。巫紅卻似被火燙了一下，大吼：“住口！”
“你再退一步，我就不能住口了。”子畫微笑著，冷冷地發(fā)出了威脅。
“什么意思！”巫鴆瞪著巫紅：“他在說什么？！”
巫紅退無可退，忽地張開雙臂沖著巫鴆直撲過來——正撞在巫鴆的銅錐上。然后她抱住震驚的巫鴆，在那脖頸后輕輕一捏，巫鴆立刻混身一軟，昏了過去。
銅錐不長，卻也刺入了大約兩指節(jié)。巫紅猛的吸氣拔出那三支銅錐一扔，抱著巫鴆跌坐在地上。子畫搖了搖頭：“優(yōu)柔寡斷，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殺了她，而不是傷了自己。”
“老瘟狗！你閉嘴！”巫紅倒抽著冷氣罵道：“我為你診病保命，你替我守住那秘密，這約定還沒過期！”
殿外殺聲再次逼近，子畫終于站起身來。他慢慢走下錦塌，向前迎去。
經(jīng)過癱在地上的巫紅二人時，子畫瞥了她一眼：“我一死，這約定就無效了。拿下殷地登基為王之后，我那些兒孫們不會容我多活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那事瞞不住的?！?p> 子畫彎腰撿起那支銅矛，拿在手中輕巧一輪，忽然向著巫鴆刺去：“所以，她死了，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銅矛破骨入腹，并未有血迸出。子畫皺眉看著巫紅，搖了搖頭：“真讓我失望?！?p> 原來，巫紅接下了這一擊。
她雙手攥緊矛柄，抬眼怒視子畫：“我救了你那么多次，足夠換小鴆一條命！”
“不可能，她參與刺殺，一定得死?！?p> 巫紅悶哼一聲拔出銅矛，溫暖的血液這才緩緩流出。她按住血窟窿，慢慢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我……我再替你殺一個人，你放了小鴆！”
殿前，豬十三帶著僅存的一個南邑青年殺了進來。巫紅雙手一抖，銅矛在空中翻起一片金色槍花，豬十三大喝快躲開，一面挺戈去攔。
已經(jīng)晚了，銅矛貫穿了那青年的胸膛，巫紅用力之大，直接將他釘在了地上。那青年抽搐幾下，沒了聲息。巫紅雙膝重重跪在地上，垂下頭來，然后緩緩歪倒在一邊。
一口血嗆住了嗓子，巫紅咧嘴咳了一下，對走近查看的子畫笑了笑：“……還有草兒，我的草兒……你饒了她?！?p> 她死了。她雙目最后定格的地方，是昏倒的巫鴆。
子畫踢了巫紅的尸體一腳，罵道：“好算計，一個人的命換倆。居然敢給我虧吃！”
一支滴血的銅戈勾住了子畫的脖頸，豬十三挺戈喝道：“別著急，你還有大虧要吃呢！”
出乎預料，子畫巋然不動。他笑看著豬十三，就像在看一個小孩子在發(fā)脾氣。豬十三暗叫不對，手上一發(fā)力邊要勾割抬脖頸，但銅戈一滯怎么也拖不動。一個小眼青年人雙臂攥住戈柄，正怒氣沖沖第看著他。
二人身后腳步紛沓，無數(shù)旅兵涌入殿內(nèi)。子昱大喝一聲，戈柄向上一躥被他抓在手中。豬十三略退一步，子昱當胸一腳，將他跺倒在地。
旅兵們上前按住，子昱轉(zhuǎn)回頭單膝下跪：“亳主大人安好！”
“亳主大人安好！”
喊聲震天。在這熱鬧的稱頌聲中，子畫看也不看子昱，背著手向殿外走去。他踩著巫紅和南邑人的血走到殿外，又踩著亳邑人的血走下庭院，那些尸體東堆西疊，鮮血從各個地方流淌出來，匯聚在他腳下。
血河，血海。子畫深吸一口發(fā)腥發(fā)苦的空氣，抬頭看了看月亮。出乎預料，就連月亮似乎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緋紅。
子昱跟在他身后低聲匯報著戰(zhàn)果：“回祖父，小王、豬十三、巫鴆等五人被生擒，其余刺客皆被擊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