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諳盡孤枕解獨眠

第十章 不要讓自己淹死

諳盡孤枕解獨眠 南有夭 3302 2020-02-22 15:59:12

  阿眠隨便找了個屋頂蹲著,數(shù)著路過的丫鬟小廝打發(fā)時間。

  “……十三?!?p>  “這個剛剛已經(jīng)數(shù)過了?!彼瓢滋嵝蚜艘痪?,問道,“你真準備在這兒蹲到明天?現(xiàn)在天都沒黑呢。”

  阿眠捧著臉,目送下面的丫鬟走遠:“方才容上仙都幫忙想好了理由,說我是被擄走的。若是亂晃被白尊使撞到,反倒麻煩。”

  而且誰知道外面還有沒有別的什么魔?待在一個上仙附近,總歸安全一些。

  最重要的是,她待在李府里心煩意燥,時間越長,心中燥意越甚,她實在不想再瞧見方氏和那爛心腸的李家母子,若是一個沒忍住殺了人,自己怕是不好交代。

  似白提議道:“不如咱們找個屋子,一覺睡到天亮?”

  “不能睡!”阿眠立時反駁,語氣略有些發(fā)沉。她唇瓣顫了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容上仙就在附近,沒準正看著呢,直接睡過去實在不好?!?p>  似白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該去見見那些人。”

  “什么?”

  “我說,你該去見見那些真正害死她的人?!?p>  “我并沒有……”

  似白無奈一笑:“你的寶貝凡人總能牽動你的情緒,并不難猜。將事情憋在心里,并不能遺忘或消解,只會積聚發(fā)酵,最終將自己淹死在執(zhí)念里。

  你要修仙,你想找回她,所以一定不會讓自己半路淹死的對吧?”

  她嘖了聲,語調(diào)微微上揚:“有什么好逃避的,有個上仙盯著你,你還怕自己控制不住殺了人嗎?人才能活多少載,現(xiàn)在不消解,等咱們離開這里,你可就再沒機會了!我如今可是和你同生共死,就當是為了我,你也要保重自己呀!”

  “為了……你?”

  “對!”似白強調(diào)了一遍,“就當為了我?!?p>  …

  夜色微涼,一彎殘月斜掛在天幕上,云霧拂過時,光華浮動。

  此時已是深夜,可李府中還有一處院子燈火通明,那是方氏住的玉羅院。

  原本這院子里為了應(yīng)景,也栽有一株杏樹。

  不過三日前,被方氏下令劈掉當柴燒了。

  理由是,院子太滿,這樹長勢又好,擋著她在屋兒里曬太陽。

  如今院子里只剩了些雜花雜草,還被當時倒下的杏樹壓塌了不少,看上去有些凄涼。

  屋內(nèi),方氏披著外衣跪坐在蒲團上,面前桌上擺著一尊白玉觀音。

  她閉著眼雙手合十,嘴里念叨著:“妹妹不過多嘴念了幾句,并非有意要害姐姐。姐姐心善,可千萬別和妹妹一般計較。”

  說著,還有模有樣的磕了幾個頭。

  忽的,一陣兒風過,吹得燭火晃動,兩扇木門“嘭”得一聲打開,絲絲縷縷的白霧混著一股香味涌了進來。

  方氏被嚇了一跳,故作鎮(zhèn)定回頭去看。

  “誰……誰在那兒?”

  先是一片淡粉衣角飄入,隨后大片疊紗裁做的桃花入眼,縈繞著幾縷薄霧,枝頭輕晃,似真似夢。

  方氏嗅著那股香氣,只覺頭腦混沌,竟生出癡迷的想法來。

  “原來夜深人靜時,夫人也會做噩夢嗎?”

  聽到這句,她稍稍回神,目光順勢上移,正對上一雙微沉壓抑的眸子。

  小姑娘生得嬌俏,杏眼彎眉,膚如凝脂。只是眉心間有道寸長的艷紅豎痕,襯得她原本溫軟的面容有些妖里妖氣。

  妖?

  方氏一個激靈,抖著身子往后縮了縮,聲音都結(jié)巴了:“你、你是哪房新來的丫頭?本、本夫人怎、怎么沒見過你?”

  看著方氏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阿眠覺得可笑:“夫人不是猜到了,何故還說出這番話來?”

  “莫不是夫人覺得……”

  她矮下身子往前湊了湊,一語雙關(guān),“只要自己不說不認,便可相安無事了?”

  方氏被戳中心中所想,袖中的手顫得連衣角都捏不住。但是既然已經(jīng)裝傻了,便也只能裝到底。

  她倉皇低下頭,聲音顫得厲害:“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阿眠看著眼前之人心慌害怕的樣子,心中只覺得異常厭煩。

  似白卻是暢快:“哈,這才對嘛,尋其人問其罪,憋著自己不過庸人自擾?!?p>  阿眠沒應(yīng)。她心中確實想問些事的,若非如此,也不會被似白三言兩語“說服”,來見方氏。

  要知道,這世上所有能被慫恿做下的事,不過是原本就心有所想罷了。

  旁人的話,不過是往燒旺的爐火送了股風,將火星吹在四下的干草上,轟得一聲,便成燎原之勢。

  她從來都想不明白,為何凡人大都如此。遇到性子軟的,將人往死里欺負。遇到硬茬兒,便伏低做小,裝瘋賣傻,什么架子都沒了。

  他們會因別人的痛苦而心生愉悅嗎?

  還是因為不忿自己或平凡或慘淡的人生,所以發(fā)泄在旁人身上,以此獲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她慢慢蹲下身子,一條瑩白的枝蔓從身后探出,頂部尖銳的花刺直接抵在了方氏的脖子上。

  “你原本就想要她的命嗎?”

  她這樣問道。

  方氏下意識往后一縮,還沒來得及叫,就看見小姑娘自己先紅了眼。

  “別動!”阿眠低喝道。

  隨著話音落下,方氏明顯感覺到那尖刺往前探了探,背后霎時冒出冷汗來,顫著身子哽咽著,不敢再亂動了。

  可這樣,老實倒是老實,卻顯得阿眠在欺負人。

  “別哭了,我現(xiàn)在又沒怎么樣!”

  小姑娘不耐煩地說了一句,這下,方氏連哽咽都不敢了,直抱著胳膊顫啊顫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阿眠嘆了口氣,把花刺稍微收了收,明知故問:“你有想過要她的命嗎?”

  方氏怕極了,覺得腦子亂成了漿糊一時想不到對方口中的人是誰,她只出于求生本能不停搖頭,哆哆嗦嗦地說:“我沒殺過人的,真的?!?p>  “是嘛?!卑⒚吣抗饽?,“你進府前可曾見過孫婉?”

  聽到這個名字,方氏愣住了。

  她心中猜測著兩人的關(guān)系,只覺得孫婉實在陰魂不散,死了都讓她不得安寧。

  她覺得煩躁,卻沒忘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咬牙道:“不曾見過?!?p>  “那你們之間可有什么過節(jié)?”

  方氏搖頭。

  “她沒端著主母架子給你氣受?沒暗示下人編排你的閑話?沒給你吃餿飯喝生水?沒使喚你去做粗使活計?……”

  每問一句,方氏便搖頭,無一例外。

  緊接著,四周陷入了沉寂中,靜的,只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

  沒再等到下句,方氏疑惑的偷偷去瞄,卻見小姑娘神色淡淡地盯著自己。

  旁邊閃爍的燭火映在那琥珀色的眸子里,讓她恍惚想起孫婉曾經(jīng)極寶貝的那串珠子,被自己故意扯落進后院池水中的場景。

  較玉質(zhì)琉璃更澄澈無暇的串珠,于晚霞時落入水中蕩起漣漪,揉碎的晚風和燒云都困在珠面里,在銀波泛泛中沉寂下去。

  如同……

  那人的一生一樣。

  “那你恨她什么呢?”

  方氏聽到小姑娘這樣問自己。

  她愣住了,輕皺著眉低下頭去,似在回憶,又似在走神。

  …

  方氏從前在青樓里的諢名,叫宛娘。

  恩客們常說,她不笑時,同孫府小姐有三分相似。

  于是床笫之歡時,總有人喜歡伏在她身上,言語混亂的喊著另一個名字。好似這樣,他們便高過了貴家門楣。

  方氏并不在乎這種羞辱。

  或者說,她并不認為這是羞辱。

  在久遠模糊的記憶中,她不堪的十多年人生,是爛醉好賭、滿口污言穢語的爹,是沉默懦弱、總是逆來順受的娘;是破敗漏雨的茅草屋,是死人身上扒下的壽衣,也是丟在地上腐爛發(fā)臭、滿是蚊蠅的殘羹剩飯。

  這算什么羞辱?

  自己被父親賣給牙人時,只值一塊碎銀子。

  對于窮人來說,沒有銀子,才是天大的羞辱。

  可是青樓中以色侍人,若是不能放亮眼睛,早日給自己謀得后路,等到容顏老去,便只能去伺候那些癖好特殊的恩客。

  方氏不想如此,便想方設(shè)法扒上了李直。

  那個有幸攀上孫府,卻自恃清高又難舍錢權(quán)的秀才。

  李直一邊說孫老爺從商發(fā)家,市儈俗氣,一邊又對人家送來的房屋仆人和官位金銀來者不拒。

  她瞧不上這種人,卻又只能跟著這種人。

  那些混跡風月場的老手們,從來都是床上哄人床下敷衍,只有李直這種人好騙些。

  果然,不過大半月的工夫,李直就迎她過府了。

  敬茶時,方氏見到了那位孫小姐,她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身形單薄,面色也不大好,似是病了。

  旁邊的李老夫人穿得富貴,手指上一碼兒的金戒玉戒,看向?qū)O婉的眼神中盡是蔑視:“成天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好像我兒子欠你似的?!?p>  接著,又是一連串挑刺的話。

  也不知是真心折辱,還是指桑罵槐。

  李直站在旁邊,討?zhàn)埿χ骸澳赣H,這是宛娘。”

  老夫人這才賞了她一個眼神:“你從前叫什么?”

  “回老夫人的話,奴家只記得自己姓方,再多的便記不得了?!?p>  老夫人滿意了,抿了口茶:“挺好的?!?p>  自此,方氏算是在府中落了根。

  只是扎根容易,安定卻難。

  李直愚孝又懦弱,在府中大小事上說不上話。孫婉這個少夫人名不副實,面對種種刁難,自己尚且不敢還嘴。

  為了長久,她選擇做李老夫人手中的一桿棍。

  老夫人不喜孫府安插的下人,她出面把人發(fā)賣。

  老夫人想要新頭面拉不下臉,她去找孫婉討要。

  老夫人既想心安理得花孫家的錢,又想處處壓孫婉一頭,她就做惡人處處使絆子。

  她何嘗不知孫婉無辜。

  她和孫婉無冤無仇。

  如此折磨一個無辜之人,起初她又何嘗不羞愧?

  可是她再不想回到風月場去了。

  她不想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下討好承歡,也不想聽到有人叫她宛娘,她想活著。

  她只是想活著罷了。

  人人都想活著。

  她又有什么錯?

  …

  方氏的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隨后又緩緩放下,神態(tài)較之剛才平緩了些,眼中多了些復(fù)雜特別的東西。

  這個問題,她沒有回答。

  阿眠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眸中不可抑制地泄出幾分殺意。

  李老夫人雖說鄉(xiāng)野出身,眼界不夠心氣還高,但骨子里仍然極為重視嫡庶之別。

  她會明嘲暗諷孫婉多年無所出,也會散財求人搭線,為自己兒子物色更出色的新夫人,但她絕不會讓一個自己眼中身份低賤的妾室生下李家長子。

  她可以縱容方氏,畢竟于她而言,那不過是個可以逗自己開心的玩意兒,還方便使喚打壓正室。偶爾給些甜頭,也未嘗不可。

  但,若是這個玩意兒心野了,想母憑子貴自抬身價當個正經(jīng)主子,那便要不得了。

  這個道理,阿眠想通了幾分,她相信方氏肯定早就心知肚明。

  所以,正是因為知道自己不可能生下孩子,所以當初,便干脆拿來陷害孫婉嗎?

  所以,那些所謂的“恨”,不過是因為真正拿捏她的人開罪不起,便只能找個差不多的、她可以隨意欺負的人轉(zhuǎn)嫁罷了。

  真是惡心!

  阿眠攥緊了拳頭,垂眸壓了壓心中的殺意,才沉聲接著問道:“你如果真恨她,又何必親力親為安排她的身后事?”

  方氏苦笑著,緩緩嘆了口氣:“夫君公務(wù)繁忙,不好打擾。其實便是沒我插手,夫君也自會為之張羅的?!?p>  這一番話,也不知是要騙誰。

  “事都畢了,你又何必再讓人去挖她的墳,想著將她的尸身扔到別處去?”

  聞言,方氏瞳孔一縮:“我只是……”

  阿眠已經(jīng)不想再聽,出聲打斷了她:“你只是氣她分明有孫府撐腰,卻唯唯諾諾自怨自艾,將日子過成這樣。所以上一刻才想著人死債消將她安葬,轉(zhuǎn)眼又覺得她淪落至此都是自找,心中后悔?!?p>  方氏雙手交疊握在一起,因為用力,指甲都掐進了肉里。幾滴血落在她衣裙上暈染開來,都渾然不覺。

  她眼中噙著淚,緊抿著唇,似乎在努力克制著。

  “你從未恨過她,也從未妒忌她?!?p>  阿眠慢慢直起身子,居高臨下、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只是可憐她,又偏瞧不上她?!?p>  方氏聽到這句,身子明顯顫了顫,沒再反駁。

  良久,她平靜地問道:“你想殺了我嗎?”

  好不容易壓下的殺意再次冒頭,阿眠眸光微閃,不假思索地點了下頭。

  方氏苦澀地笑了笑,頗有幾分解脫的意味:“那怎的不動手?”

  阿眠久久看著她,眸光閃爍后,歸于沉寂:“你想活著,那就活著吧?!?p>  “這樣啊……”方氏笑了笑,扶著旁邊的供桌慢慢站起身來,“難道不是覺得我可憐,才發(fā)了慈悲放過我的?”

  這時候,倒是不怕眼前是只妖了。

  阿眠轉(zhuǎn)過身去,沒再看她,只輕聲說道:“她才可憐?!?p>  隨后,一陣霧起,房中再沒她的身影。

  方氏站在原地,盯著那開圓的門看了許久。

  久到遠處傳來一聲更夫的鑼響,她才緩緩閉上眼,落下一滴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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