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韶上神從前在天界當職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后來隱世收徒了還是一副好脾氣,和疏瑤島那位云堯上神根本就是兩個極端。
只是,隨和歸隨和,這收徒卻不是隨便收的。
現(xiàn)世仙門收錄弟子,都要考教品行悟性,上神收徒,自然也有一番考驗。
蓬萊的規(guī)矩是踏陣三問,陣法刻在玉華峰碧游殿中,叫做入道觀心真言陣。所以凡違心之言,便不能說出口。
阿眠欣然接受,由明儀領著,爬了一天的山,緊趕著在落日前到了地方。
她又累又困,到了殿中,直勾勾盯著盆里栽著的仙草看。
那么好的土,把她換進去養(yǎng)一養(yǎng)多好啊。
反觀明儀,臉不紅氣不喘,誰看見不贊一句“好體力”?!
碧游殿雖同重華殿一樣都似立在云端,但是比之后者的莊嚴華寶,碧游殿更顯典雅大氣,以素色為主。
長韶上神坐在主位上,端著茶盞不緊不慢淺嘗一口,隨后淡淡瞥了一眼阿眠,眼有神光流而不動,笑呵呵點評道:“不錯。”
話畢,看向一旁的明儀。
明儀福至心靈,先接過茶盞放回原處,然后附和道:“若不是好東西,六師弟也不會拿來孝敬您。”
長韶上神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極不體面地、小小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擺著手趕人:“這么些年,沒學到你幾位師弟半點機靈勁兒,快走快走,別杵這兒礙為師的眼。”
明儀低著頭,似委屈似控訴地看了自家?guī)煾敢谎?,悶悶應了聲“是”,挪著步子出了殿門。
阿眠看愣了神,此時緩過氣來,又見上首那位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趕緊跪拜道:“小妖阿眠,見過長韶上神。”
長韶上神微微頷首算是應了,語氣略微冷淡下來:“你的事云堯已經同我說過了,如今我只問一句,你是打定主意要以妖身入道嗎?”
阿眠點頭道:“是?!?p> 長韶上神卻是笑了:“我想,你并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
妖類登仙,有兩種方法。
一種是入世助人,行善結緣,待攢下足夠功德,便能得道飛升。此為尋常之法,只是耗時沒有定數,也無人知曉到底需要多少功德。
若是有緣得見仙者,大多只會斷言“機緣未到”。
另一種,是舍一身妖性妖骨,拜得仙門修習仙法,以入道而登仙,是為妖身入道。
妖骨亦舍,靈氣灌頂洗筋伐髓,歷百日蝕骨銷魂之痛,也便成了。
而想要舍去妖性,卻只能寄望于那玄之又玄的機緣二字。
要知道,天地萬物,人神妖魔,生來自有其特性。有道是本性難移,舍本逐異有違正統(tǒng),成則罷了,若是不成,卻是令自己仙不成仙,妖不成妖,成了不屬六界的異類,進退不能,無處容身。
故而,數萬年來,極少有妖選擇以妖身入道,畢竟誰也不想落得個不倫不類,為世不容的地步。
至于那極少數的另類,要么沒挺過舍棄妖骨的蝕骨之痛,要么妖性難抑,死于靈力暴動與妖性反撲的拉扯之中,魂飛魄散。
這些算是妖中常識,只有那些初開靈智,涉世未深的小妖沒有聽過,阿眠顯然不在其中。
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可信些,她抬起頭,認認真真,一字一頓地說道:“何為妖身入道,阿眠自然知曉。”
長韶上神搖了搖頭,端起茶盞又抿了口茶,在微薄升騰的水汽中,緩緩開口:“雖死不悔?”
小姑娘挺直了背,目光堅定。
恍惚間,竟似過往重現(xiàn)。
兩道聲音恍若隔著兩萬余年的歲月,重疊在一起。
同樣稚嫩,也同樣擲地有聲。
“是,雖死不悔!”
殿中燭光搖曳,星星點點的暖光從四下縫隙中飛出,擰成數股,翻飛盤旋,各歸其位。
一點靈光落在阿眠眉心,她的頭腦有一瞬的混沌,然后思緒落入柔和的白中,被侵蝕著,將內里掩藏的一切盡數顯現(xiàn)。
湮沒在時間長河中的苦澀與甘甜,浮現(xiàn)著,倒退著。
從一方殿堂,退回容陽經雨殘敗的杏花,退回衣袖翻飛一夢江湖的午后,退回禁錮為陣被迫誅邪的血濺殘陽,退回初生靈識千人焚寺的沖天火光。
最后,歸于一粒石子,從高處墜落,陷入無邊黑暗中。
有許多聲音在她耳邊說話。
熟悉的,陌生的,與她有關的,與她無關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這清心寺還在,誰能保證日后不會再出個妖僧?不如一把火燒個干凈!”
“快點火!快點火!否則我們都要被妖精害死了?。 ?p> “那些個怪力亂神之說,朕也煩的緊,這不是已經依著你的意思,將他們處理干凈了?美人何故還不開心?”
“我年紀大了終有此一遭,不必替我難過,死了也好,死了……便瞧不見這些丑惡了?!?p> “世人對妖的偏見永不會變,我便想努力修煉,爭取當個神仙,到時就不必受此蹉跎了?!?p> “我?我當然不喜歡那些虛偽的神仙啦~但是凡人喜歡啊。我不是非要人見人愛,我只是不想……總看到那些憎惡恐懼的眼神?!?p> “我從前也以為,妖也分了好壞的,可原來啊……妖就是妖?!?p> 幾世的光景揉在一起,似在極短的時間里,重新走過那些幾乎被遺忘的路。
然后將失望厭惡恐懼提純,任其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發(fā)酵,慢慢滲透進骨子里,刻下一道道難以磨滅的痕跡。
這一刻,妖性暫占了上峰。
從前覺得厭煩惡心的場面,如今細微之處更是被放大數倍,誘導著阿眠與之共情沉淪,將那些不堪入目的“臟東西”……盡數撕碎!
她的手里好似被強塞了一把長刀,一些游魂似的、模糊的臉,沖到她面前,大笑著,嘲弄著,刺激著她的神經——
“要什么理由?想殺便殺了?!?p> “內丹,皮毛,骨血入藥……可都是好東西。”
“你也是妖,不想為你的同族報仇嗎?”
“來啊,殺我啊,退什么?沒膽子嗎?”
阿眠緊抿著唇,渾身顫抖,握緊了手中的刀。
她無法抵擋生而為妖,面對同族苦難由心而生的憤懣與無力。
那是與生俱來的種族共同意識,無關修為高低,也不會受各族私怨左右,它只是一種本能。
“動手啊~殺了他們!你不是也痛恨這一切嗎?”
“為什么要忍耐,你怕了嗎?”
隱隱有聲音在她耳邊這樣說。
阿眠眉頭緊皺,一時竟真生出了弒殺的念頭。
她閉上眼,然后緩緩舉起了刀。
“閉嘴!”
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
都是假的罷了,殺了又能如何?
平白暴露,又自遞把柄的蠢事,她不會做!
“不過是引生心魔的幻覺,休想迷惑我!”
她的眼底閃過一抹厲色,隨后一刀劈下,斬滅了那些混亂的聲音,亦破開了黑暗。
隨后,殘存的碎屑同她一起跌落,溺入冰冷的“水”中。
“欲要修仙成神,先當修以神思品性。仁慈,憐愛,親善,公義,心有眾生,不為私念左右。”一個蒼老莊嚴的聲音響起,似是從遙遠盡頭傳來,又似從內里發(fā)出。
他問:“你生而為妖,為凡俗所棄,你能做到劍指妖邪,入世渡人無怨無悔嗎?”
阿眠恍若未覺。
她任由自己沉浮于空白中,平復著方才的情緒。
直到徹底壓下蠢蠢欲動的殺念,她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唯一確定的是,日后我劍所指,絕不會是無辜之輩。”
那個聲音默了片刻,也許信了,也許沒有。
緊接著,又問道:“你問道修仙,是為自己,還是為他人?”
阿眠本能地皺眉,腦海中閃過數念,思索片刻后,她淡然道:“既為自己,也為救人?!?p> “若你一人性命能換數萬人生,你可愿意?”
阿眠張了張嘴,并未出聲。
“不必著急,你可以慢慢想。”
四周重歸寂靜,粘稠的暗色侵襲著,似要把人拆解入腹。
她不在乎旁人的生死,與她無關的,死絕了又如何?
可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的。
腦海中兩種聲音叫囂著,拉扯著,將她再次推入回憶的深淵。
那一世又一世的相遇;被寫進命簿中避無可避的慘淡人生;無數次蕩凈魂魄時的麻木失神;還有拔除所謂惡念時,周身血肉經脈被寸寸碾碎的蝕骨痛感。
為了什么呢?
好像是為了復活什么人。
再具體的,她記不起來了。
如今,她連怨恨的情緒都生不出,好似那些東西早被磨滅同化,驅使自己成為他們的奴隸,為他們的信仰與渴求奉獻所有,至死方休。
她無所謂生死,卻有不得不救的人。
于是,她欺騙自己的心,掙扎著,妥協(xié)著,生編出一些世人的好來,強迫自己感念那荒謬的、并不存在的善意。
可顯然,這樣的程度并不足矣生出多少真誠來,她還未開口,便覺腦中刺痛,喉頭泛起一股腥甜來。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盡量把話說的好聽些。
“我愿意。蕓蕓眾生中亦有我心系之人,若以我命可換得……平安無恙,我求之不得?!?p>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暗潮褪去,細碎的光點點亮起。
阿眠終于擺脫了那身不由己的壓迫感,身子晃了晃,勉強保持著跪姿。
長韶上神皺著眉,似是并不滿意。
最終,他只說了一句——
“但求、無愧于心便好。”
…
重華殿用作照明的燈籠都是容卿自個兒做的。
骨架用的是廣云峰山腳下的紫竹竹枝和竹皮,燈身用的是白色宣紙,上面繪了花鳥魚蟲、山川流水,又用窄條的仿綾紙上下鑲邊,更顯高雅。
夜中殿門大開,微風漸發(fā),但見屋中燭火閃爍,在門外映下一方暖黃色的光暈。
殿外青草香氣和殿中檀香味糅合,有些嗆人。
云堯上神坐在一方鏤刻雕花的黃梨木坐榻上,左邊是架南榆木的木雕落地燈籠,右邊一方矮桌,上面擺了杯茶水,杯面上是蒼山雪景。
他抿了口茶,口不對心道:“不如直接飛過去,站在這兒怎瞧的清楚?”
容卿立在殿門前,向外遠眺。
目光好似落在遠山花木上,又好似落在霧掩微透的淡淡暖光上。
殿中燭火與殿外月色落在他身上,將人襯得猶如百里山川草木中的菩提一枝,華彩淡淡,盡得天地之精華。
他抿著唇,眉宇間一抹憂色:“師父說笑了,點陣問心而已,犯不著為此在長韶上神面前犯忌諱?!?p> 云堯鼻子里哼出個音兒:“那你站在那兒做什么?賞花賞月?吹風醒神?”
他又不是老糊涂了,還能被隨便糊弄過去?
見容卿不答,他愈發(fā)覺得自己猜對了,忍不住說教起來:“不過是個運氣略好些的山野小妖,哪里值得你這么上心?有這時間不如精進修為,免得到時被明儀趕上了,為師還要被長韶笑話?!?p> 殿外風吹葉顫,有些落了揚到高處,鍍上一層月色的冷白,打著旋兒往檐下飄。
容卿伸手接了一片,輕輕握著,又松手任其落在腳邊。
“師父教訓的是?!彼⑽㈩h首,慢慢轉過身來,“徒兒明日便赴海內修行,一日不得飛升,便一日不歸?!?p> “你這是置得哪門子氣?!又冒得哪門子頭?!”云堯捂著心口,重重呼了口氣。
他不覺得這是一時上頭的無心之言,只覺得這么些年下來,這個徒弟膽子愈發(fā)大了,如今竟敢套著話,把由頭推給自己這個當師父的了???
不過,到底是打小養(yǎng)在身邊的崽子,感情深厚。
云堯只心梗了一下,隨后苦口婆心地勸起來:“任他們去瘋就是了,反正最多不過三五千年,咱們有什么等不起的?你插手一次還能推說湊巧,若再冒頭,實在是顯眼。”
不過區(qū)區(qū)千年光景,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只是,相較于把主權交在別人手中,被迫等待,容卿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握得先機。
畢竟,那些人無恥起來,仗著身份輩分杵在那兒,一口咬定與他們無關,他一個……后輩,也拿他們沒辦法不是?
所以,他這回沒再給云堯順氣:“徒兒心意已決?!?p> 四目相對,目光決絕。
云堯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徒弟此番是從哪里回來的了。
東離國,容陽城。
而容陽的不妥之處,他已有所耳聞。
他指尖微動,殿門猛地合上,一點白光自他指尖蕩開,將整座重華殿籠入其中。
“你在容陽遇見了何人?”他壓著聲音問道。
容卿笑了,一如往日般溫和:“容陽那幾日亂的很,弟子遇到了不少人……不知師父想問的,是哪一個?”
這便是不愿多言了。
云堯是個武神,雖說有時腦子轉不過來彎,但如今徒弟的心思袒露的如此直白,他再想不明白才是離譜。
心中掙扎許久,他拂袖撤去結界,欲言又止,整個人帶著一股難言的疲態(tài)。
許久,叮囑了一句:“萬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