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可惜,孫敬慈當時只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稚嫩懵懂。
人,終究會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許多年后,當你回憶往事,想起那個男孩或者那個女孩,或多或少都會帶著遺憾吧。
只是當時已惘然。
當時只道是尋常。
鳴月峰后山,巖石之間有一條狹長縫隙,被樹林里茂盛的枝葉遮掩,并不顯眼。孫敬慈與葉芷紜經(jīng)歷了蜿蜒曲折,終于從裂縫中走出,重見天日。
就在此時,一道強橫的神識從鳴月峰后山掃過,令二人腦中一痛,有種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感。兩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鳴月峰首座葉慈真人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帶葉芷紜回了峰頂。
走時葉芷紜回頭望了孫敬慈一眼,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孫敬慈遙望葉芷紜離去的背影,悵然若失。
之后,孫敬慈獨自翻山越嶺,回到瀾溪峰,向師父稟告了七夜蓮之事。葉幽篁從儲物戒指中取出玉凈瓶,遞給孫敬慈,令他以此盛放七夜蓮,否則會導致藥性喪失。
整個白日,孫敬慈心有旁騖,無所事事。他心神不定,一直在期待夜晚的到來。
偏偏是天公不作美,黑云翻墨,一場撼天動地的大雨襲來,淋濕了在演武場上練劍的弟子,雨勢實在太大,澆熄了整座瀾溪峰的熱鬧。
“刷拉拉……”
孫敬慈為葉幽篁入室弟子,獨居一間弟子房舍。他站在屋門前,默默觀雨、聽雨。
雨滴如簾,綿綿不絕,有的從屋頂傾瀉到門前的臺階上,濺起好看的水花,有的則被冬日的冷風吹進來,淋在他的身上,寒意刺骨。
他今年只有十歲,自然沒法子從雨聲里,聽出詩人說的那種紅燭羅帳或是斷雁西風的悲歡情緒,只是覺得,剛才還喧囂無比的整個世界,似乎突然都寧靜了許多。
孫敬慈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屋外面的幽幽雨聲,悅耳動聽,似是洗滌盡了心里的塵埃,一片寧靜。
雨中的空氣仿佛都變得更清新了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心脾甘甜。
而這場雨,綿延整日,直至黑夜降臨之時,雨也沒有一絲要停歇的跡象。孫敬慈仰頭看著天色,天光漸漸黯淡,白日將盡,只有冷冷的冰雨從天上掉下,無情地淋在臉上。
孫敬慈在心底想道:“早知道便不回來了?!?p> 雨下這么大,自己又不會修行,縱然披著蓑衣打著雨傘,可這一路翻山越嶺,山路泥濘,自己到達時必定全身是雨水和泥濘,形象盡毀,狼狽不堪,怎能入得了葉芷紜的眼?
早知道,就待在七夜蓮的那個山洞里等上一天,縱然得不到師父賜予的玉凈瓶,摘不到七夜蓮,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
總好過淋成落湯雞,再去見葉芷紜。
孫敬慈披上蓑衣,撐開油紙傘,踏出屋門,下山而去。
路過其他記名弟子的房舍,有少年熱情地朝他打招呼,問道:“師哥,下這么大的雨,還下山啊?”
孫敬慈只是禮貌性地笑著點頭,并不說話。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師父葉幽篁神色擔憂地看了一眼天色,念他年紀尚小,只有十歲,悄悄跟在他的身后,為他保駕護航。
下了一整日的瓢潑大雨,山路泥濘不堪,十分難走。往日需要一個時辰的路程,此時恐怕兩個時辰都難以到達。
孫敬慈亦考慮到了這些,早在申時便出發(fā)了。
申時,又叫做晡時,“日至于悲谷,是謂晡時?!标螘r即是“第二次進餐之時”,此時山中的猴子叫的最為清亮,是為申時。杜甫“整履步青蕪,荒庭日欲晡”,說的便是此刻。
承影一百零八峰皆山勢陡峭,羊腸鳥道,峰回路轉(zhuǎn),不易攀爬,又偏逢暴雨,偶爾山風吹過,腳底容易打滑,一不小心便會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從申時日晡,經(jīng)酉時日入,直至戌時黃昏,在雨中苦苦行走了兩個多時辰,終于到達了與葉芷紜相約的那個山洞。
太陽早已于云層后悄然落山,未向萬物打個招呼。無星無月,天地昏暗,萬物朦朧,孫敬慈脖頸上懸著一枚夜明珠,為他照亮前行的路。
其間他數(shù)次腳底踩空,險些從山上摔落下去,似是有鬼神庇佑,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扶穩(wěn),讓他有驚無險,逢兇化吉。
即便如此,孫敬慈身上棉衣已經(jīng)被暴雨淋得濕透,渾身冰冷,又值冬末,天氣尚未轉(zhuǎn)暖,凍得他直打哆嗦。好在儲物戒指之中有些師父賜予的丹藥,他不時取出一些丹藥服下,驅(qū)走體內(nèi)的寒氣,令他感到一陣溫暖。
戌時一刻,孫敬慈踏入洞口,風雨都被遮擋在了身后。七夜蓮未開,葉芷紜未至,孫敬慈癱坐在地上,斜倚著墻壁,深深呼出一口氣。他已無從判斷時間,只能推測出大概。
他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一套新棉衣?lián)Q上,擦干了頭發(fā)、身上的雨水,緩緩坐在了七夜蓮旁。洞中藍光幽幽,七夜蓮嬌羞欲語,花香清淺,含苞待放。
孫敬慈凝望著鳴月峰來路的方向,目不轉(zhuǎn)睛,豎著耳朵聆聽腳步聲,戌時黃昏,亥時人定,子時夜半,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著,卻始終沒能見到葉芷紜的身影。
他的心緩緩跌落,從期待到失落,再到木然,血液似乎隨著身體變涼。
孫敬慈忽然想起了母親曾給他講的一則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大意是,尾生與女子約定在橋梁相會,久候女子不到,水漲,乃抱橋柱而死。孫敬慈自嘲一笑,雖然歷經(jīng)一整日的暴雨,葉芷紜那日跌落的湖泊水位上漲,浸了山洞,倒還沒到淹沒整個洞穴的地步,他自己也不必“抱柱而死”了。
可為什么自己明明是那個信守承諾的人,卻偏偏如此難過?
不知等了多久,洞穴內(nèi)藍光蓬然綻放,璀璨奪目,七夜蓮緩緩打開花瓣,花香四溢。
一條紫尾鯉魚浮上水面,望了一眼閃耀的藍光,悄然游入洞內(nèi)的積水,朝七夜蓮的方向游去。葉幽篁忽然現(xiàn)身,緩緩探出右手,手中憑空顯現(xiàn)出一面透明的盾牌,將整個拐角口擋住。
紫尾鯉魚撞在盾牌上,被狠狠地彈飛了出去。它從水里躍出,立在半空,狠狠地盯著葉幽篁,口吐人言道:“道士,為何阻我入洞?”
葉幽篁輕聲說道:“我徒兒正在洞中閉關(guān),你勿要打擾。”
紫尾鯉魚怪叫一聲,歪著頭道:“閉關(guān)?誰信呢!說謊也要說的像一點?!彼χ~尾,如離弦之箭再次朝透明盾牌沖去。
葉幽篁眼里精光一閃,輕揮衣袖,紫尾鯉魚忽然感到有一只無形大手將自己握在中間,像被繩索綁的嚴嚴實實的,動彈不得。
它知道自己今日遇見了“大仙兒”,停在原地不再掙扎,閉嘴不語。
七夜蓮終于完全綻放,花瓣打開,像一把張開的傘,露出了藍色的花蕊與蓮蓬,散發(fā)出陣陣芳香,令人陶醉。孫敬慈恍若未見,默默坐在原地。
紫尾鯉魚微微歪著頭,冒出一個巨大的問號:這男孩在干啥?莫非,他真的在閉關(guān)?
孫敬慈微微咬著嘴唇,低眉看著地面,無意采摘。七夜蓮七日開花,只開七瞬,隨即凋謝。
紫尾鯉魚驚聲問道:“大仙,您的弟子這是何意?”
葉幽篁淡淡凝視著孫敬慈的身影,恍若未聞。
紫尾鯉魚著急地喊道:“大仙,再不采摘,七夜蓮便會凋謝,靈氣盡失,與野草無二。您的弟子若不需要,不如讓給小妖如何?何必讓它自毀,暴殄天物呢?”
山洞中,七夜蓮的花瓣忽然顫抖了一下,藍色光芒微微一頓,忽然轉(zhuǎn)衰。葉幽篁看在眼里,知道鯉魚所言不虛,輕嘆了一口氣,身子一晃出現(xiàn)在了七夜蓮的身邊,輕輕將其摘下。
孫敬慈一驚,猛然站起身來,行禮道:“弟子參見師尊?!?p> 葉幽篁凝視著七夜蓮的花蕊,輕聲問道:“要么?”
孫敬慈一愣,不知其意,卻聽見師父說道:“七夜蓮?!?p> 苦等七日,才等來它綻放的那七瞬,孫敬慈一陣恍惚,卻緩緩搖了搖頭。多年以后,對于那個夜晚,自己到底如何跋山涉水、冒雨翻山,又等候了多少個時辰,甚至是那朵七夜蓮究竟長什么樣子,他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那個笑起來像月亮一樣的女孩,并未如約而至。
如此而已。
“唔?!比~幽篁輕輕揮動衣袖,指尖的七夜蓮驟然升空,飄向遠處的山洞拐角,被紫尾鯉魚歡天喜地的接住了。
“多謝大仙,小妖告辭?!彼踔咭股彛従徲巫?。
葉幽篁沉吟良久,神情肅穆,說道:“敬慈,修行一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特別是少年時期,一寸光陰一寸金,切莫揮金如土。今夜你且收拾心情,自明日起,開始隨我修行。”
孫敬慈正色答道:“是?!?p> 葉幽篁緩緩抱起孫敬慈,朝瀾溪峰騰云駕霧而去。
在風中,尤聽見葉幽篁的諄諄教誨:“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