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明月,夜風(fēng)徐徐吹來,秋季的夜晚不冷不熱,舒適得很,只不過皇宮里的氣氛并不好,御書房里燈火通明,李明恪看著手中一封又一封的折子,揉了揉額角,面上的疲憊顯而易見。三年前,鎮(zhèn)守北境的陳將軍病逝,一年前,南境的守將王鵬去世,五個月前,在西境壓陣的謝老將軍及李副帥逝世……他往后靠著椅子,重重嘆了一口氣,這幾年下來,武將損失極大,演武堂培養(yǎng)起來的小將畢竟年輕,都還無法獨(dú)當(dāng)一面。南境和北境情況都還好,畢竟南蠻和北荒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了。只是西境……
李明恪看著手中西境守將發(fā)來的急件,誰也沒有想到當(dāng)年那個倉皇出逃的少年竟然成了西戎皇帝,回去后在西戎?jǐn)z政王殘留勢力的扶持下,血腥鎮(zhèn)殺了當(dāng)時(shí)西戎的內(nèi)亂勢力,并迅速和南蠻北荒形成了攻守同盟。雖然他們齊朝的反應(yīng)快,將南蠻和北荒打殘了,但面對三方勢力的聯(lián)合攻勢,也只能僵持局面……現(xiàn)在大齊老將凋零、小將稚嫩,西戎忽然來勢洶洶……
“陛下,陸國公請見?!焙槔瞎碚f道。
李明恪愣了一下,看了看外邊的天色,這個點(diǎn)兒…“快請進(jìn),讓人準(zhǔn)備溫水、手爐,椅子上加一層軟榻…”
“是?!?p> 陸安衍從書房外走了進(jìn)來,躬身一禮。
“微臣見過陛下?!?p> “不必多禮,去坐著?!崩蠲縻∈疽怅懓惭茏?,他審視了一番陸安衍,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了點(diǎn),但精神看起來還不錯,“怎么這時(shí)候來?有事你讓人遞個話進(jìn)來就行?!彼o了陸安衍隨時(shí)隨意都可以進(jìn)出皇宮的牌子,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么晚的時(shí)候,陸安衍來了皇宮。
“西境情況不大好?!标懓惭艿脑捄苤卑?。
李明恪微微沉默了一下,笑著道:“問題不大?!?p> 陸安衍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抬頭看著李明恪疲憊的面容,開口道:“陛下,南境有小煜守住,北境調(diào)了魏副帥過去,問題都不大,西境…外公和李副帥相繼過世,秦將軍老邁,楊帥病重…演武堂的小將都還無法獨(dú)擋一面……”
李明恪漠然聽著陸安衍的推斷,那帶著一針見血的犀利事實(shí),他張了張口,打斷陸安衍后面的話,聲音有些許的高昂:“好了,安衍,這些我都知道……”
“陛下,”陸安衍嘆息,他站起身來,跪伏在地,沉聲道:“臣請旨,前往西境駐守?!贝藭r(shí)此刻,最為熟悉西境的他去西境自然是最合適的,這段日子以來,他想了很久,去西境,戰(zhàn)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他的身子近年來雖然有了起色,可西境苦寒,他此去…只怕對不住家中的嬌妻幼子…但若不去,西境要是有失,他要如何面對西境上犧牲的英靈…抉擇是痛苦的,這些日子他夜夜思慮,心中搖擺不定。只是短短數(shù)月,荻原已經(jīng)送了十七封急件進(jìn)京…若不是到了難以支撐的情況,荻原也不會如此急切……
“你在胡說什么!”李明恪瞪著雙眼,低聲吼道。
陸安衍沒有起身,他跪著再說了一次:“陛下,臣請旨,前往西境駐守。”
“不準(zhǔn)!”李明恪站了起來,怒不可遏地盯著跪著筆直的陸安衍,眼里泛起一抹紅絲。
陸安衍抬頭看了看一臉怒火的李明恪,笑了笑,地上有點(diǎn)涼,他抿了抿唇,接著道:“明恪,西境我最熟悉?!?p> 李明恪孩子氣地別開臉,片刻以后才冷冷一笑道:“大齊的武將又不是只有你了,你瞎折騰什么!”
“可是,現(xiàn)在大齊的武將里,最適合去的就是我?!标懓惭艿脑挏販睾秃偷?,但卻帶著一股絕對的自信。
李明恪從書案后一步步走了過來,褪去身上的強(qiáng)硬,他站在陸安衍的身前,忽然蹲了下來,拉著陸安衍冰冷瘦削的手,低聲道:“安衍,我們再想想,會有其他人的……”
陸安衍伸手拍了拍李明恪的肩膀,輕聲道:“可是我們沒有時(shí)間慢慢想。耶律云凌,我倒是想不到他竟然能夠撐起西戎的局勢…不過連年征戰(zhàn),西戎內(nèi)里應(yīng)該也耗得厲害,只要熬過這一陣,把南蠻和北荒平了,就能全力對付西戎了。”
“我知道,”李明恪低著頭,聲音微微嘶啞道:“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去了西境,可能、回不來了…你有沒有想過,阿媛和滿滿要怎么辦…你有沒有想過,至親好友到時(shí)要如何面對…”
陸安衍看著眼前這個莊嚴(yán)的君王,此刻的他像個孩子一樣垂著頭,顫抖著聲音不斷發(fā)問。這些問題他想過,也因此才猶豫不決,可是…“明恪,我會回來的?!?p> 李明恪沉默了很久,他知道陸安衍是現(xiàn)在最合適的人選,作為君王,他知道他應(yīng)該同意陸安衍的請旨,但是作為兄弟,他怕,他怕他這一松口,就再也見不到這人了……他閉了閉眼,許久后,站了起來,慢慢走回書案處,書案上的西境急件刺得他眼紅,慢慢的,他的神色變得漠然,而后啞著聲音道:“陸國公,西境,就交給你了。”
“臣接旨?!标懓惭軐χ戏降睦蠲縻《硕苏厝凳?,行了許久未有過的君臣大禮。
李明恪看著下方清瘦的陸安衍,心口處一陣陣地悶疼,不過深秋,還未入冬,此刻他卻覺得周身都冷,紅著眼睛不言不語……
陸安衍走出御書房的時(shí)候,天黑沉沉地連一絲星光都見不到,他遙遙對著后方高高的宮墻,看著宮墻下的一排排高大的樹木,一個人孤獨(dú)而堅(jiān)定地走著……
“陸將軍?!焙鋈灰坏郎n老而帶著些微尖細(xì)的聲音從后方響起。
陸安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過去。來者是皇上身邊的親侍洪老公公。
“洪公公,有什么事嗎?”
洪老公公伸手遞過去一個巴掌大的暖爐,躬身道:“陸將軍,陛下道天寒地凍,讓老奴給陸將軍帶個暖爐。在路上暖暖手?!?p> “謝陛下。”陸安衍接過暖爐,笑著道:“勞煩洪公公了?!?p> “陸將軍太客氣了,陛下剛剛還說道,十三處還有兩個熟人將會隨您一同前往,”洪老公公頓了下,又低聲道:“西境苦寒,陸將軍萬萬要多保重。”
“是,謝洪公公關(guān)心?!?p> “那老奴先回去復(fù)命,就不叨嘮將軍了?!?p> “洪公公慢行?!?p> “誒。”
陸安衍笑著目送洪老公公離開,他低頭看了一眼掌中的暖爐,微微嘆了一口氣。一轉(zhuǎn)身,卻看到站在廊下的袁老太醫(yī)。不待他開口,袁老太醫(yī)就走了過來,道:“今日老朽當(dāng)值,恰好路過。陸將軍,可是要去西境了?”
在袁老太醫(yī)的目光下,陸安衍有些說不出口,他知道這幾年為了他的身子,袁老太醫(yī)和榮銘可謂是殫精竭慮,這才讓他的身子有了起色。
看著陸安衍這副為難的模樣,袁老太醫(yī)長嘆了口氣,道:“陸將軍,您的身體情況,我不用多說,您也心中有數(shù)。去西境,若是只作為一名醫(yī)者,我是決不能讓您去的,只不過老朽不僅僅是醫(yī)者,也是大齊的臣子。西境戰(zhàn)事不容樂觀,老朽多少也知道一點(diǎn)…此時(shí),是為難將軍了…老朽也只能叮囑您,到了西境,坐鎮(zhèn)指揮可以,征戰(zhàn)沙場…陸將軍,這是萬萬不可的?!?p> 袁老太醫(yī)臉上的神色有些晦暗,他的聲音沉了下來:“當(dāng)年那一枚‘如意’,雖然救回了將軍,但其后患…將軍應(yīng)該也能感覺到,您若是有什么小傷口,凝血極慢,難以愈合……所以,您不能受傷,若是受了重傷,只怕到時(shí)將會血盡而亡!”
陸安衍沉默著,良久以后,才輕聲回道:“是,陸某會注意的?!?p> “老朽還有事,就先走了。請陸將軍多多保重?!痹咸t(yī)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開的時(shí)候,忽然又添了一句,“您的藥,老朽會再多制一些,明天就讓人送您府上去?!?p> “是,謝過袁老?!?p> 袁老太醫(yī)擺了擺手,就默然離去。
陸府
書房里,陸尚書沉默地看著陸安衍,聽到陸安衍說請旨前去西境的時(shí)候,那一瞬間,他的背脊佝僂了下來,好似在這一刻有什么被抽去了,雖然面容看不出什么區(qū)別。
陸尚書舉起手邊的杯子,抿了一口,沉默半晌后說道:“衍哥兒……”他頓了頓,也不知該說什么。這孩子,可能所有人都覺得他脾氣好,但不知他犟得很。
“莫讓為父、百年之后無顏面對你娘親?!标懮袝嘈α艘幌拢p聲道了這么一句,也不待陸安衍回復(fù),就起身往外走。
陸安衍知道自己讓父親為難了,他默默跪了下來,重重一叩首,誠懇地道:“孩兒不孝。但孩兒還有一個不孝的請求,請父親允許?!?p> 陸尚書邁出房門的步伐頓住,停在那里。
“孩兒出發(fā)那一日,懇請父親不要來送?!?p> 陸尚書一怔,緩緩回頭,他看著陸安衍那雙微微有些泛紅的眼,突然笑了,這一刻,他明白了。這孩子的心結(jié)從來沒有解開過,從他娘親死的那一年開始,他的這位嫡長子從來沒有想過放過自己。但是,這都是他這個做父親的錯……他的笑聲漸大,笑聲中帶著些許凄厲,完全不復(fù)什么君子風(fēng)范,鬢邊微微發(fā)白的發(fā)有些凌亂,他低下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揩去眼角的淚花,而后嘶聲道:“好?!?p> 然后他甩袖出了書房。
陸安衍跪在地上,看著陸尚書微佝漸遠(yuǎn)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后復(fù)又叩首,沉聲道:“孩兒,謝父親成全?!?p> 陸安衍長嘆一聲,這半生以來,他虧欠他們良多……
陸安衍心思沉沉地走回去,回到房中的時(shí)候,恰好看到燈火下還在縫制衣裳的姜德音。他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姜德音似有感應(yīng)地抬頭,看到回來的陸安衍,眉間一柔,放下手中的針線,迎了上去。
“爐子上一直溫著參湯,你先喝了?!苯乱衾鞯貜臓t子上拿起一蠱參湯,笑著遞了過去。而后又轉(zhuǎn)身去擰了一把熱毛巾過來,讓陸安衍擦面拭手。
看著陸安衍今晚異常安靜的模樣,她不解地問道:“怎么了?今晚入宮,可是有什么不順的事兒?”
“阿媛,”陸安衍放下手中的參湯,定了定心神,道:“不日我就要啟程前往西境駐守。”
“呯——”姜德音一驚之下打翻了爐子上放著的湯壺,濺落出來的湯水,讓她的手背瞬間就紅了一片。
“阿媛!”陸安衍驚得急忙上前,拉著姜德音的手,浸到冷水里,“來人,請府醫(yī)來一下?!?p> “是?!蔽萃饧姺钡哪_步聲傳來。
一陣忙亂之后,陸安衍正拿著藥膏細(xì)細(xì)地替姜德音的手上藥,他沒有開口說話。
姜德音也沒有開口,她低著頭,掩住眼中的水霧,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沒事。安衍,你要什么時(shí)候走?”
陸安衍輕輕給姜德音紅了一片的手吹了吹,聽到姜德音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聲音,身子微微一頓,低聲道:“也就這兩天吧?!?p> 姜德音收回手,她站了起來,走到柜子前,打開柜子,一邊翻著,一邊念叨著:“西境苦寒,你的冬衣要多備一點(diǎn),還有你的藥,可能不夠了,得趕緊去找袁老,再制一些…西境的飯菜,只怕你現(xiàn)在吃不得,我得和李越交代一下……”
陸安衍抱住忙忙碌碌的姜德音,姜德音的身子一僵,他低頭看著她鬢角上的絡(luò)絡(luò)柔絲,難掩愧疚地道:“阿媛,對不起。”
聽到這話,姜德音沒有埋怨,沒有回復(fù),只是將頭埋在他的懷里,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她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浸在陸安衍的衣裳上。她低頭哭著,卻是倔犟地咬著嘴唇,死也不肯發(fā)出一些聲音。
陸安衍感受著衣裳的濕度,心中又是憐惜又是負(fù)疚,不知該說什么。
良久,姜德音輕輕呼出一口氣,從陸安衍的懷里退出來,她淺淺笑著,溫婉地道:“安衍,滿滿還沒睡,一直說要等你回來,你先去看看他,我給你收拾一番?!?p> 陸安衍看著姜德音,勉強(qiáng)笑了下,道:“好,我去去就來。”
“嗯?!苯乱酎c(diǎn)了點(diǎn)頭??粗懓惭苻D(zhuǎn)身出門的時(shí)候,她忽然又開口道:“陸安衍。”
陸安衍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姜德音。
“陸安衍,我會等著你的?!苯乱舻穆曇粲行╊澏?,“所以,請你,一定要回來?!?p> “好?!?p> 看著陸安衍有些倉促的出門,姜德音無力地蹲下身子,捂著自己的嘴,嗚咽不已。作為陸安衍的枕邊人,這么多年下來,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陸安衍心中有結(jié),郁郁無解。她以為慢慢陪著,總有一天,陸安衍可以從過去的愧疚和自責(zé)中走出去,卻沒想到,可能是等不到了……
“一、二、三、四……”滿滿稚嫩的聲音從臥房內(nèi)傳出來。陸安衍聽到這個聲音,微微一笑。他大步跨了進(jìn)來,看到卷成一團(tuán),窩在床上的滿滿正掰著手指念念有詞。
“滿滿?”陸安衍走到床邊,拍了拍卷起來的被子,開口道。
滿滿回頭,看到近在身邊的陸安衍,急忙掀開被子,撲到陸安衍的懷里,開心地喊道:“哇,娘親說的沒錯,等我數(shù)完好多個十以后,爹爹就回來了?!?p> 陸安衍抱著滿滿,笑著坐到床上,道:“滿滿,要等爹爹回來干什么?”
“爹爹,我想吃糖糕?!睗M滿扭扭捏捏地對了下手指,道:“可是娘親不讓,她說讓我問爹爹,爹爹要是同意了,明天就讓我多吃一塊?!?p> 陸安衍看著天真的孩童,心里涌起一份苦澀,他摸了摸滿滿的腦袋,道:“滿滿,爹爹同意你明天多吃一塊糖糕,可是你能不能也答應(yīng)爹爹一件事?”
“嗯?”滿滿不解地看向陸安衍。
“爹爹不在家的時(shí)候,你要乖乖的,替爹爹保護(hù)好娘親,不能惹娘親生氣,好嗎?”
“好。”滿滿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但又有些不明白地道:“可是,爹爹你為什么不在家?”
“因?yàn)椋菍④?。爹爹不是和你說過,將軍是要保家衛(wèi)國的,所以爹爹明天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保護(hù)很多很多像你一樣的孩子。”
“哦,那爹爹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滿滿會很想爹爹的?!?p> “爹爹,很快就會回來。所以,在爹爹還沒回來的時(shí)候,你可以替爹爹保護(hù)好娘親嗎?”
“當(dāng)然可以,我可是男子漢呢?!睗M滿自豪地挺起胸膛,拍了拍,忽然又道:“那爹爹,你記得待會幫我和娘親說,明天讓我多吃一塊糖糕?!?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