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文壇一石,老夫自詡八斗
蘭亭閣內(nèi)。
錢懷遇重新坐在了那張扶手已經(jīng)嚴重掉色的椅子上,面前書桌上還有一卷攤開的竹簡。
這是他的最新的一部著作《橫渠》,如今還差最后的收尾便可結(jié)束,也算是錢懷遇這輩子最后的書作了。
錢縉站在旁邊替爺爺研墨,一言不發(fā),只是看到爺爺握筆的手已經(jīng)在微微顫抖。
“縉兒,隨爺爺著書十載,可有什么收獲?”錢懷遇沒有動筆,這是看著旁邊的孫子臉色慈祥。
“經(jīng)易禮史,孫兒都有涉獵,各有感悟?!?p> “其他的呢?”
“其他……”錢縉一愣,一時間沒有明白爺爺?shù)囊馑肌?p> “出去走了一遭,心中有可什么感悟,爺爺送你的折扇背面,可想好要寫什么了?”
“這個……還沒。”錢縉猶豫道。
他心中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說出來,他害怕爺爺會對自己失望。
他知道爺爺一直讓自己跟著著書釋文,是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接替爺爺?shù)奈恢?,繼續(xù)遙領(lǐng)文壇。
“既然心中有了答案,為何不說出來?”錢懷遇微微一笑,看著自家孫兒的表情,如何猜不出個所以然。
“爺爺,孫兒想像您一樣,成為文壇領(lǐng)袖,繼續(xù)著書釋文,傳承我錢家的一脈香火?!?p> “當真?”
“當真?!?p> “哈哈哈哈哈?!卞X懷遇大笑:“這知道老夫大限將至,所以故意說這些好話還忽悠爺爺?”
“爺爺,我……”
“爺爺?shù)拇_希望你能繼承爺爺?shù)奈恢?,繼續(xù)為天下讀書人謀,只不過爺爺還是更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啊?!?p> 錢縉沒有開口,錢懷遇也沒有追問。
爺孫兩人就這么僵持著,隔了好一陣,錢縉才緩緩開口道:“爺爺,我想像李兄一樣,游離四方,快意恩仇。”
“嗯,有志氣?!?p> “爺爺不怪我?”錢縉一愣,他以為爺爺知道他的想法之后會罵他不學(xué)無術(shù)。
“為何要怪你,這才是年輕人應(yīng)該想的啊。”錢懷遇感嘆道。
“爺爺讓你跟隨著書釋文十載,希望你能有詩書在腹,希望你能引領(lǐng)文壇延續(xù)我錢家輝煌,是爺爺錯了啊?!?p> 老人看著窗外,入冬的季節(jié)天色本就暗得更早,如今已經(jīng)是可見燈火。
“直到今日看到了李秀那小子,老夫才算是明白,那才是少年郎應(yīng)該有的樣子,佳人在側(cè),詩酒風(fēng)流,總待在房間里陪我這把老骨頭像什么樣?!?p> “爺爺……”
“縉兒,爺爺突然想起了當年負笈游學(xué)時候的事,那個時候也有一個如李秀一般風(fēng)采的年輕人與爺爺互為知己,當時看他一人一劍一酒壺,無拘無束,在這天地間何其的逍遙快哉。”
“可惜爺爺身上的束縛太多,家族的榮辱,文脈的興衰,爺爺最終與他分別,獨自走上了仕途,入了國子監(jiān)成為了大祭酒,成為了眾人眼中的文壇領(lǐng)袖。”
“但唯獨沒有成為當年自己心中最向往的模樣。”
“爺爺,您現(xiàn)在也很厲害啊,您……”
“厲害?世人枷鎖罷了?!卞X懷遇笑著感慨,隨之伸手指了指旁邊的書柜開口道:“縉兒,那邊書柜里有個暗格,把里面的東西拿來給爺爺?!?p> 錢縉立刻起身,朝著書柜走去,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書柜中還有暗格的存在。
只是走近之后書柜,打開了爺爺口中的暗格,錢縉大為震驚,這暗格中只放了一壇酒,雖然他沒去過江南道,但也知道這是江南道最有名的桂花純釀。
可爺爺為什么會收藏這個酒?
在錢縉的印象中,自打他出生以來,爺爺從來都是只喝茶不飲酒,因此家中也幾乎找不出什么美酒。
之前招待李秀他們不也是用的茶水嘛。
“爺爺,這酒……”
“當年留著的,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年了?!卞X懷遇笑著說道,從孫兒手中接過酒壇,打開之后酒香四溢。
“爺爺,我去給您拿杯子。”錢縉見爺爺有喝酒的意思,連忙準備動身。
“不用?!?p> 錢懷遇笑了笑:“當初有個人告訴我,這酒可不是用杯子喝的?!?p> 說罷,只見這位老人單手抓住酒壇邊緣,仰頭飲酒,姿勢豪爽絲毫不輸年輕人。
“爺爺……您悠著點兒……”
錢縉人都嚇傻了,爺爺在他心中一向是溫文儒雅,哪見過他這種豪邁的飲酒姿勢。
不過又等了一會兒,錢縉感覺有些不對勁,試探性的問道:“爺爺,您沒事吧?!?p> “扶……扶一下?!?p> “哦哦?!卞X縉趕緊上前從爺爺手中將酒壇接下來。
就看見錢懷遇送了一口氣,連續(xù)咳了好一陣,看起來是被嗆到了:“就知道這老東西坑我。”
毫無疑問,老人只是想在孫子面前豪氣一把,卻不想之前仰頭時用力過猛,愣是把自己的腰給閃著了。
“爺爺,我扶您去換身衣服吧?!卞X縉放下酒壇,看著爺爺這滿身都已經(jīng)被美酒濺濕了。
“不用,你也嘗嘗。”錢懷遇示意孫子也喝一口。
錢縉沒有拒絕,也學(xué)著之前爺爺?shù)哪?,滿滿當當?shù)墓嗔艘淮罂凇?p> “如何?”
“好酒。”
“哈哈哈哈哈。”錢懷遇放聲大笑:“這可是爺爺當年在秦淮河上弄來了,江南道最地道的桂花純釀,當然是好酒?!?p> “縉兒,告訴你一個秘密。”
“???”
“老夫當年在秦淮河上,那也是萬人追捧之人,比起如今的什么柳永強上萬倍,便是李秀那小子的師父也比不上老夫?!?p> 錢縉:“呃……爺爺,您醉了?”
“去!醉什么醉,爺爺今日比以往幾十年都要清醒,當初要不是老夫走了仕途,去了國子監(jiān)當大祭酒,哪里有他酒逍遙的詩酒風(fēng)流傳天下?!?p> “是是是。”錢縉不知該如何作答,也只得是跟著順嘴搭音。
“老夫當年若是跟著那老東西一起下江南,哪還輪得到李秀那小子師娘遍天下?!崩先艘慌淖雷涌粗X縉:“那就應(yīng)該是你小子奶奶遍天下?!?p> 錢縉徹底凌亂,這一刻他確信,爺爺是真的醉了。
這要是讓那群文壇眾人聽到爺爺?shù)倪@番言亂,怕是心中的信仰都要崩的稀巴爛。
“爺爺,我扶您上床去休息一會兒吧,這酒喝多了傷身體。”
“傷什么身體?!卞X懷遇擋開了孫兒的手,細細沉思回憶了一下開口道:“那老東西說的,酒是糧食精,下一句什么來著?”
“爺爺,這天色也不早了,我扶您休息……”
“不著急,爺爺今晚還有一件大事未了,等處理完了再說?!闭f完,錢懷遇看著面前還差一番總結(jié)的《橫渠》。
提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縉兒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知道,爺爺放心,孫兒不會再有其他念想,孫兒一定會繼承爺爺?shù)囊吕彛瑸殄X家……”
“繼承個屁!”
不等錢縉說完,錢懷遇直接罵道,這還是他少有的爆粗口的時候。
“當初老夫就是因為選了官場仕途,入國子監(jiān)當祭酒,讓那老東西笑話了大半輩子,天天來我面前炫耀他在江南道的事跡,爺爺連句反駁他的話都沒有。”
“怎么?你也想學(xué)爺爺一樣,再后悔半輩子?”
“爺爺,那我……”
“去浪,既然想像李秀那小子一樣四處游歷,那就跟著去,老夫的面子在這兒,他們還敢不帶你不成?”
“不是,爺爺,我要是走了,錢家未來……”
“狗屁的未來,老夫當初就是被什么家族未來的狗屁話給耽誤了,你才多大的年紀,用得著去操心這個?”錢懷遇開口罵道:“想去就直接去,家族這邊有爺爺在誰敢說一個不字?”
錢縉有些凌亂,他分不清這是爺爺?shù)淖碓掃€是清醒時候的話。
因為在他的印象中,爺爺說話一直都很和善,即便對一些看不上眼的詩文他也只是點評一下,不會多說什么。
像今天這種瘋狂的爆粗口行為,那真的是錢縉自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啊。
“爺爺,要不您還是先休息?”
“休息個屁,你小子真以為老夫喝醉了?”錢懷遇似乎也看出孫兒的意思,一拍桌子怒道:“爺爺當年在秦淮河上斗酒也就輸了那老東西一壇,千杯不醉!”
“是是是,爺爺,您先休息……”
“正經(jīng)事,爺爺可沒跟你開玩笑,既然想要出去游歷,那就大膽的去?!卞X懷遇絲毫不算孫兒的勸睡,一本正經(jīng)道。
“李秀那小子不是要去江南道嗎?你也跟著一起去,去把當初爺爺在那老東西面前丟的面子,給爺爺統(tǒng)統(tǒng)找回來。”
“爺爺……”
“對了,還有一些很重要學(xué)問,爺爺也一并傳授給你,這可是爺爺大半輩子的總結(jié)經(jīng)驗,你以后用得上?!?p> 錢縉聞言,再沒有之前勸爺爺休息的架勢,他知道這是爺爺要傳授壓箱底的知識了。
“爺爺您說,《春秋》、《禮記》還是其他什么書籍,孫兒在理解上還有一些偏漏。”錢縉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爺爺準備請教。
“記住了?!卞X懷遇看著孫兒,正言道:“秦淮河十二畫舫中,第三畫舫的曲最好聽,第五畫舫的舞最動人,第九畫舫的姑娘最好看,第十一……”
錢縉一瞬間都懵了。
爺爺啊,您好歹也是文壇領(lǐng)袖,王朝百年所有讀書人的心神所往啊,您壓箱底的經(jīng)驗之談就是這個?
“記住了嗎?”
“記……記住了?!?p> “到了秦淮河上千萬別慫,別讓人看出你是第一次去;花錢的時候不要小氣,爺爺這里管夠;酒量不行的話就慢慢練,這個不著急;心中有好的詩文可以直接說,不要怕出名了引麻煩?!?p> 錢懷遇一條一條的叮囑著,像極了一個老嫖在耐心的為雛雞講解去青樓的注意事項。
“爺爺再想想,你還缺點什么啊?!卞X懷遇微微皺眉,總感覺自家孫兒比起李秀這小子還缺了點什么。
“爺爺,不缺了……”
“不對,還差了點兒什么。”
錢懷遇想了想,嘴里喃喃道:“李秀這小子樣貌不錯,但你也不差,李秀這小子能作千古名篇,以你的才學(xué)應(yīng)該也不會弱太多,李秀這小子有凌云宗的背景,你只有錢家……”
錢懷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這錢家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泰安城城中的富貴家族罷了,他這個國子監(jiān)老祭酒的身份看起來尊貴,但出了通州未必有多少人愿意買賬,萬一孫兒遇到了危險……
“爺爺,這些已經(jīng)夠了,孫兒出去又不會惹什么事?!?p> “不夠,江湖險惡,有時候你不主動惹事,但事卻會主動找上你,李秀這小子有他師傅撐腰,有凌云宗撐腰,倒是沒幾個人敢動他?!?p> “不行,你可不能在背景上輸了,不然爺爺在那老東西面前豈不是更沒面子了?”
說完,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錢懷遇收起最后已經(jīng)結(jié)尾的《橫渠》放在一旁,重新執(zhí)筆,竟然是在懸空書寫著什么。
錢縉在一旁看著,他不知道爺爺在寫什么,只看到爺爺筆走龍蛇。
明明沒有紙墨,但筆鋒所觸的地方,竟然有點點金色的光芒閃動,璀璨若星辰。
片刻之后。
錢懷遇落筆,長袖一揮。
金色的文字瞬間朝著門外飄出,直入云端之上。
再然后,便聽見滾滾悶雷作響,原本平靜的夜空突然間烏云密布,更有雷霆藏于烏云中,蓄勢待發(fā)。
錢懷遇沒有再讓孫兒攙扶,徑自走出了蘭亭閣站在院中看著天空,言:
“老夫此生,年少及冠,舍少年風(fēng)韻,忘人間逍遙,于文壇鞠躬盡瘁近九十載春秋,作書百卷有余,指點文壇后輩萬次,閱覽人間篇幅百萬章?!?p> “文壇一石,老夫可自詡八斗有余?!?p> “今《橫渠》收官,九十載春秋歲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老夫一日未曾懈怠?!?p> “前生百載為天地生民庇護,今后歲月為老夫兒孫庇護。”
“今日,文道圓滿,爾敢降雷?”
“我錢懷遇以文道百載,問天道要一長生境界,你給是不給?”
話畢。
萬千文字匯聚錢懷遇一身,金光大作而起,直沖云端之上,本是午夜,卻更勝天明。
烏云散,雷劫消。
這一夜,
浩然正氣滿城,儒道再添一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