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豬圈里有很多小豬,它們有吃有玩,活得非常開心,過著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的安逸生活。一切都好,有親戚有朋友,從來都不會寂寞。
只有一個地方很奇怪——每過一段時間,豬圈里的豬就會少幾頭,而且總是最肥最壯的。小豬們似乎也從來沒有見過父母,只知道長大以后就會離開豬圈。沉浸在享樂之中的豬們當(dāng)然不會花太多精力去思考那些沒意思的事情。大家都只是問問,過幾天沒了興趣就繼續(xù)吃吃睡睡。到后來,也不知是哪只小豬帶的頭,大家都聽信了“豬圈外面是極樂”的傳言,紛紛期待著想要快快長大,從豬圈離開。
豬哥哥也聽過那個傳言,它有個妹妹,每每有豬被帶出豬圈的時候,它都會激動地纏著哥哥,讓它想辦法讓自己快點長大。
哥哥很顧著它,把好吃好玩的東西通通省下來留給妹妹,果真,如它們所期望的那樣,妹妹漸漸變得又肥又壯,不久以后就能離開豬圈了。
可是,在一天夜里,豬哥哥聽見有人在說話。它湊到墻邊聽,然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豬圈外面非常危險,這些壞蛋帶走的豬不是去了極樂,而是到了恐怖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它就變了。豬哥哥搶走妹妹的食物,打擾它休息,惹它生氣,處處想法子招它討厭。
妹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它只能猜想是哥哥嫉妒了不想讓自己離開。越這樣想它就越生氣、越恨哥哥。終于,它變得一天比一天瘦,而哥哥則一天天胖起來。
最后哥哥被帶出了豬圈。
……
“啊啊啊啊??!好燙好燙好燙好燙??!”痛苦的嘶吼,在充滿紅色的世界中激起,“要爛了!要爛掉了!”
“阿文!爬起來!”在那冰冷的屠刀落下后卻淪落至這個詭異的世界而擁有了人形的豬快步上前,攙住它的同伴,“撐住啊兄弟!”
“好痛啊神彪!好痛??!”另一頭豬人掙扎著,就像后背粘在了地上一樣遲遲無法站起。他們的皮膚像在油鍋中被煎炸過一樣腫起水泡,連帶下面的脂肪一起融化脫落。
“阿文…!”用自己的肩膀抵住它的后背,半跪在灼燙的地面上,廢了不知多大的功夫才終于將同伴從地上撕下,換來的是自己被烙鐵烤焦的膝蓋。已經(jīng)不痛了,不會感覺到痛了。
兩人互相支撐著身體,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然后踩著已經(jīng)被燒成炭的雙足一點點往前方走去。他們沒有選擇,身后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巖漿海,身前是不知是否有人跡存在的腥紅大地,兩相權(quán)衡,還是只能繼續(xù)深入這個危險的世界。
充滿敵意的大地,無時無刻不在炙烤他們的身體,充滿邪念的天空,自始至終都在釋放惡心的臭氣。這個世界像是一顆壞掉的蛋,永遠不能從紅色的殼里出去,只能在其中醞釀新的東西,然后再親自把它們消化掉。豬神彪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到現(xiàn)在為止,這個世界本身還不足以要了他們兩人的命,但他不知道前面還會有什么。
在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無生氣的灰與模糊的銹色混合的河流,說是河流,走近后卻發(fā)現(xiàn)是無盡的細沙,在靠近后從那沙之河里露出了無數(shù)的手臂,半透明的灰白在空中絕望地亂舞,想要抓住一根能將自己拖離的稻草。
“那是什么…”阿文舔了舔皸裂的嘴唇,問。
“不知道,找找有沒有繞過去的路吧?!鄙癖霐v著已經(jīng)能自己走起來的同伴,向著沙河的上游走去。雖然要向上攀爬多少都會消耗體力,但順著這道找不到盡頭的沙河往下恐怕也只會被逼到巖漿海之中。
阿文點頭,隨著朱神彪在這個恐怖的世界里又穿行了許久,他們攀上崎嶇的高坡,穿過扭曲的洞穴,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沙河的源頭。太熱了,全身的水分都在被蒸干,再這樣下去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神彪…俺快不行了?!?p> “穿過去吧?!敝焐癖胪A讼聛?,將手從炙燙的巖壁上收回,放棄了繼續(xù)攀爬的念頭。太可怕了,這里的巖石簡直就像有生命一樣在不斷地蠕動著,偶爾會撐開被高溫?zé)嗟谋砻?,從里面吐出溫軟一些的組織。因為喉嚨里強烈的焦渴,途中兩人險些就要伸出舌頭去舔舐那新生的巖塊,好在兩人互相制止才終于一次次壓住了那被假象喚起的沖動。
兩人的手緊緊握著,先后踏進了那條鳴叫著的沙之河。
…
阿文松開了朱神彪的手,把他踩在腳下,自己越了過去。
作為家畜的景象隨著身體被冰冷的沙子淹沒而再度浮上眼前,在全身被流沙吞沒后,涼爽的觸感竟然讓朱神彪甘愿以窒息作為交換。
他聽到了無數(shù)的咒罵,看到了妹妹充滿怨念的眼神,聽到自己被稱為騙子。
好痛苦,不想聽,不想看。
沙子在滿足他的愿望,沙子很涼快,沙子能擋住聲音,沙子的盡頭有光。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
他看到了妹妹,這片沙子的盡頭,是天國。
朱神彪露出笑容,向那光伸出了手——
“神彪啊啊啊啊啊?。 ?p> 一聲嘶吼,伴隨著自身后而來的巨大拉力,將他硬生生地從令人安心的美夢里拖了出來。
大量灰白的手臂還纏在他的腿上足上,但此刻環(huán)繞在朱神彪腰間的那雙臂膀更加有力。
“快出來——!”
這才意識到剛才的危險的朱神彪,立即蹬動雙腿將身子往后倒去,而阿文也全力將它往后拖拽。終于,兩人一并倒在了沙河的彼岸,胸口激烈地起伏。沙中的手臂怨恨地拍打著河岸,撕扯著那些血紅的巖石,想要挽回逃走的獵物。
太可怕了,那條河流是充斥著怨念與強欲的陷阱。
“神彪,沒事吧?!卑⑽呐牧伺倪€沒緩過神來的朱神彪,憂心地問道。
“謝謝,救俺一命了,阿文?!敝焐癖腴L長嘆了口氣,神情卻突然變得黯淡。
“哪的話,你怎么了?”阿文問。
“俺…”朱神彪坐在地上,任憑滾燙的地面將皮膚燒得嘶嘶作響,“俺想回去?!?p> “什么?”
“俺想回去!阿文!俺還有要保護的人!”朱神彪的眼角,忽然就從已經(jīng)告罄的水分中榨取了更多,幾乎要混著血的淚擠了出來,在灼熱的腥風(fēng)中瞬間變?yōu)檎羝?p> 阿文愣住了,而就在這時,從兩人身后傳來了一聲怪叫。
“鞎兀?!?p> 他們警覺地回過頭,見到的是一位豬人。他戴著半張金面具,穿著一身皮革制的破爛長袍,慢慢地朝兩人走來。
“你是誰?”兩人迅速站起,面朝來者。
“擺渡人?!必i人答,“過了那條河,就是下界的人了,吾專職為迷途者引路?!?p> 他讓出半個身子,而兩人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后,兀然聳立著一座哨塔,更遠的地方可以看見高聳的城墻,燃著火的天邊似乎還有城市。
“這是‘下界’?下界是什么地方?”朱神彪問。
豬人沒有回答,他從袍子里出兩柄金劍,遞向兩人,阿文猶豫了一會,還是伸手接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他的身體迅速腐爛,一面冒出駭人的黑色氣泡一面融化,最后長出綠色的爛肉,蓋住了一小片暴露在外的白骨。
“你!”朱神彪神色一凜,朝擺渡人飛出一腳,卻被后者死死將腳踝拽在手里,被他握住的地方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腐壞。
“下界的人不能隨意離開。就算你想逃,這片綠色的詛咒也會把你抓回來?!?p> 力氣越來越大,不知道上限在那里,朱神彪只覺得自己的腿骨在咔咔作響,隨時都會折斷,而也就是這時,擺渡人舉起了手中金劍,要取朱神彪的頭。
“給俺松手!”
阿文大喝一聲,將金劍胡亂一揮,打在了擺渡人的面具上。
那張黃金面具裂了,掉在地上,露出其后爛得只剩骨頭的面龐,空蕩蕩的眼窩深處,似乎還殘留著烏黑萎縮的組織。
“嘭”。
朱神彪的腿被松開,袍子下的身影化作飛灰在腥風(fēng)中飄散,就連那柄劃到了朱神彪頸邊的金劍,都像謊言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所謂的擺渡人,似乎僅僅只是一道虛影,是一個不存在于真實中的象征。
他走上前去,撿起地上碎掉的面具。
已經(jīng)變成半具尸體的阿文走到朱神彪身邊,看了看他手里的面具,又看向他。
“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去城里吧?!?p> “俺還是得回去,俺不是什么下界人?!?p> 兩人對望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分別。
“俺會一直找的,直到找到回去的路為止?!敝焐癖胝f。
阿文握緊手里的金劍,看著被拋光的表面上映照的自己已經(jīng)腐爛的面龐。
“那俺就在這等你,需要俺了隨時過來?!?p> “保重。”
——【死豬】——
朱神彪背對著城市走向了靈魂之河的另一岸,而在他這么做以后,就已經(jīng)再也回不去了。違抗死亡的結(jié)果,就是被死亡拋棄。在一次又一次的消磨之中,靈魂將徹底泯滅,只剩下一塊永遠接觸不到死亡的輪回外的空殼。
那頭豬,不斷地夢見擺渡人。那具尸體被他踩在身下,像浮木一樣漂到沙河的對岸,漂到一片迷霧之中。與熾熱的下界相對應(yīng)的深淵之上的海洋。見不到邊緣,見不到底,水中似乎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噩夢每晚每晚地上演,在漆黑的海洋中越來越深。
他努力克制著倦意,用火烤自己的身體,用疼痛讓自己清醒,但越是這樣做,噩夢就越是變本加厲地扼住他的咽喉。這個世界沒有救贖,這個世界也沒有出口,在靈魂沙的此岸,永遠只有不分日夜的折磨。
此岸沒有水,沒有食物,身體只會在極度的饑餓干渴中被榨干,然后一直停留在那個不死的狀態(tài)。朱神彪真的累了,他心灰意冷,返回了靈魂之河的另一岸。在那里,阿文已經(jīng)成了要塞的領(lǐng)袖,不知不覺之間,朱神彪居然已經(jīng)在外游蕩了三年,他自己都無法相信這樣的事實。
太久了,他已經(jīng)快要記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回去了,只是自己在手臂上劃開的傷疤,提醒著他還有著重要的人。
阿文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地獄的語言,他變了很多,不再有原本的憨厚,轉(zhuǎn)而變?yōu)榱虽h利帶刺的兇險,但他并不會加害朱神彪,他讓朱神彪在要塞休息,想要停留多久都可以。朱神彪很是感激,在那里,阿文教了他劍術(shù),告訴了他返回生域的方法。當(dāng)然,在競技場的決斗中取勝對于朱神彪而言根本毫無可能,自從背棄死亡之時起他受就到了懲罰,在他身上將永遠不會發(fā)生奇跡,伴隨他的會是永恒的折磨。
“阿文,俺還是得回去?!?p> 不知過了多久,朱神彪又說出了這樣的話。
阿文沒有說什么,只是遞給了他一支螢石做的小杖。
“有了這個,說不定能讓別人聽見你的聲音,俺只能幫你到這了?!?p> 朱神彪抹了抹眼角的淚,抱住他的好兄弟,然后再次只身踏上注定沒有善終的旅途。
……
在河岸邊,他又見到了那張金面具,只是這回,被蓋著的不再是潰爛的面孔,而是半張豬臉。
擺渡人把豬臉上的面具摘下,在那之后,是與朱神彪完全相同的面龐。
“來吧?!?p> 他合上眼,說道。
朱神彪就像中了邪一樣,將手中的劍刃深深地貫進了那人的胸膛,在那個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被撕裂,伴隨著不可思議的痛感的,是一陣無法填補的強烈空虛。
……
醒來時,小豬看到的是無盡的綠色原野,是天空中流動的白云和河道里潺潺不絕的流水,它流出淚水,深深吸入了一口幾乎要忘卻的新鮮空氣,將身體里的污濁全部趕走。它依照著自己的記憶,順著小河跑啊跑,終于來到了那熟悉的農(nóng)舍。
不過,農(nóng)舍里的豬已經(jīng)全都是生面孔,連農(nóng)場的男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和壯年婦女在干活。她們看見小豬,卻又無動于衷地收回視線,籬笆外的世界,似乎已經(jīng)與她們無關(guān)。
朱神彪崩潰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付出到底有什么意義。最重要的人早就死了,說不定已經(jīng)成為下界的一員,或是在那個殘酷的世界里徹底死掉了。
小豬一直跑,一直跑,朝著不認識的方向。它看見了曝尸荒野的包在鐵皮里的人,看見了半路上被強盜搶劫的馬車,看見了被燒光的村子,但那些對它都無所謂了,屬于它的籬笆里的小小世界,早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它吃。吃很多。它長大了,腿上的爛肉漸漸消失。
小豬以為自己贏了,直到綠色的詛咒如擺渡人所說的那樣將它拖入地獄。
無論是突如其來的心臟病,還是半路殺出的掠食者,小豬一次又一次地被殺,卻永遠都不會死。每一次,他都會墜回那條靈魂的長河,繼續(xù)無盡的夢魘,他連選擇自己死法的權(quán)利都沒有。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綠色的詛咒會把他不斷拖入地獄,每次離開都會奪走他的靈魂。
但是這個靈魂太過純粹,即便殘缺了也是那樣純潔,在外人看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最最卑鄙的欲念侵占了靈魂的空缺,居然只能以食欲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不知為何,他像著了魔一樣,不斷不斷地在靈魂河旁殺死那個由自己扮演的擺渡人。就像還在奢望著什么,就像以為下次會有不同…
……
“沙沙?!毙∷哆叺牟輩仓袀鞒隽隧懧?,獵手繃緊神經(jīng),立即把箭矢搭上了弦。
“呼?!眮砹艘活^豬,走過來了,喝水。
“咻?!币患渲辛怂募绨颍K于極厚的脂肪,它沒有立即斃命。
“偏了…可惜…”正如獵手所擔(dān)心的,受到攻擊的豬逃跑了,不過只跑了幾步,就像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逃跑似的,又折返了回來。
“應(yīng)該說…不愧是豬嗎?”他喜出望外,搭上了第二支箭。
“噗?!闭忻骈T,那頭豬應(yīng)聲倒地。
朱神彪掙扎著,他很痛,但是還沒被殺。發(fā)出的低吟不是痛苦,而是喜悅。
他選擇了自己的死法,可以用自己的肉救活這個人,還有一只小小的森林狼。
年輕的獵手輕輕向他道歉,終于動了手。
……
“死豬,為什么你對建房子會這么懂???”少年和他一起坐在臺階鋪成的屋頂上,一起啃著面包。
“???俺閱歷比你豐富有什么不滿嗎?”朱神彪輕笑一聲,三兩口消滅了手中的食物,冷不丁朝他手上那塊撲了上去。
“哇!”少年飛快地閃身將食物藏到身后。
“嘁!小子晨真小氣?!?p> 另一邊,銀灰色的森林狼爬上了屋頂,給朱神彪遞來了一個蘋果。
“哈!還是妹妹好?!焙敛豢蜌獾匾Я松先?,一面嚼著滿口甜脆的蘋果一面說,“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p> “哼?!鄙倌曩€氣樣地別過頭,“明明是從豬圈里逃出來的死豬還一副得意的樣子!”
朱神彪臉上的笑容消散了。見他這樣的表現(xiàn),少年很快意識到了不對,立即向他道歉。
“嘔!呸呸呸!俺好像吃到蟲子了!”朱神彪猛地吐掉嘴里的蘋果,夸張地吐出舌頭,然后一臉愧疚地向森林狼道歉,“對不住啊小林曦?!?p> 森林狼微笑著搖了搖頭,大大的尾巴在身后輕輕掃了掃。
“真是白擔(dān)心你了!”少年沖朱神彪白了一眼,用力一拍他的身后。
“俺還沒吃飽啊今天蓋了一天房子干這么多活你倒是多給俺做點吃的??!”朱神彪一下躺倒在屋頂上,擺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耳邊是少年繼續(xù)開自己玩笑的嬉鬧聲,還有森林狼發(fā)出的輕笑。
什么啊,籬笆里的世界,俺也是有的嘛。
——【OVA04 朱神彪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