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柳月瑤她們跟著黃大善人一起去清點(diǎn)佃戶。
大門外黑壓壓地站了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強(qiáng)的……柳月瑤在人群中搜索了好幾遍,說好的壯勞力呢?一個個灰頭土臉,瘦若干柴,都跟餓了幾百年似的,提個雞怕是也能折了他們的胳膊。柳月瑤納悶,這些人是怎么活下來的。
看看人都到齊了,黃大善人發(fā)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講。大意就是他要走了,相處這么多年,他舍不得父老鄉(xiāng)親。說到動容處,他還擠出了幾滴眼淚:“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以后岳老爺就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了。好好干活,岳老爺不會虧待你們的。”
呼啦啦,所有的佃戶都跪到了地上,急得岳少松趕緊去扶。黃大善人說道:“岳老爺不必驚慌,這是他們該有的禮數(shù),你說聲‘好了’,他們就都起來了?!痹郎偎擅φf道:“好了,都起來吧?!薄爸x老爺?!钡钁魝凖R聲說道。
黃大善人把花名冊遞給岳少松:“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這上邊,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個,岳老爺你點(diǎn)點(diǎn)?!?p> 岳少松接過花名冊來給了岳青楊:“你來點(diǎn)吧?!薄昂谩!痹狼鄺畲蜷_花名冊說道,“我點(diǎn)到名字的,就到東邊站著,天冷,咱們都麻利點(diǎn),黃老六。”
岳青楊念完,從人群里出來個老頭,六七十歲,彎著腰,拄著棍,一邊咳嗽著一邊走到東邊站好了。岳青楊皺了皺眉,他瞟了一眼柳月瑤,柳月瑤早把眉頭擰成了疙瘩。
岳青楊接著念:“妻子韓氏?!?p> 一個老太太慢慢地挪到老頭身邊站好了。
“長子黃秋實(shí)?!?p> 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粗眉大眼。
“等等,”柳月瑤走過去圍著黃秋實(shí)轉(zhuǎn)了幾圈,從頭看到腳,把黃秋實(shí)看得汗毛倒豎冷汗直流。
柳月瑤問道:“你多大?”
“四……四十六?!秉S秋實(shí)緊張地嘴唇直打哆嗦,他摸不清柳月瑤為什么這么看著他,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他的腦海里盤旋著。
“你有病?”
“???我……我沒病?!?p> 黃大善人在旁邊說道:“他是個壯漢子,身體結(jié)實(shí)著呢?!?p> “結(jié)實(shí)?”柳月瑤猛地推了他一下。噔噔噔,黃秋實(shí)倒退著跌坐在了地上,好長時間沒爬起來。
柳月瑤冷笑道:“這也算壯漢?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推就倒也算壯漢?黃大善人,你這些人我不能要?!?p> 一聽說不要自己,黃秋實(shí)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小姐,我能干活?!薄敖性聝悍蛉恕!薄笆牵聝悍蛉?,我真能干活。等開春,開春我準(zhǔn)能干活。”
“呵呵,”柳月瑤笑了,“你當(dāng)你是……算了,我不想說難聽的話。就你這體格,就是養(yǎng)一年也白搭,不可能開春就長出力氣來?!?p> 這時候,呼啦啦,在黃秋實(shí)后邊跪倒了一大片,都爭先恐后表示自己能干活。柳月瑤惱了,吼道:“當(dāng)我傻呢?幾天的功夫就長出力氣來?”“能,我能,”黃秋實(shí)說道,“只要給我們口吃的,我們都能?!?p> “吃的?”柳月瑤這才想起黃大善人的話,“冬天不干活,不用花力氣,讓他們多摻點(diǎn)野菜勉強(qiáng)糊著口,來年春天再給他們加口糧?!惫植坏盟麄兪莸枚几闂U似的,原來只用一點(diǎn)野菜吊著命。小麥沒種,他們怕是已經(jīng)餓了半年了吧?柳月瑤恨得牙根直癢,回頭對賈世清說道:“絆子給我下粗的?!辟Z世清點(diǎn)頭說道:“明白?!?p> 花名冊點(diǎn)完了,黃大善人瞇著笑眼說道:“岳老爺也是個大善人,把你們交給岳老爺,我就放心了,有緣我們再見?!?p> 話沒說完,從人群里擠出來兩個人,撲通一聲跪倒在黃大善人面前,拽著黃大善人的衣服哀求道:“讓我們見見小可憐吧,這次分開,怕是一輩子也見不著了?!秉S大善人厭惡地拽出衣服說道:“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見了也是分開,不如不見?!?p> 柳月瑤問道:“小可憐是誰?”
黃大善人嘻嘻笑道:“月兒夫人有所不知,小可憐是我家一個丫鬟,服侍我閨女的。”“你家的丫鬟跟這倆人有什么關(guān)系?”“哦,”黃大善人指著兩個人說道,“這個漢子叫黃賣力,是小可憐的爹,邊上這個小伙子黃大壯,是小可憐的哥哥。小可憐出生不久她母親就去世了,黃賣力就給她起了這么個名字。小可憐小可憐地叫著,聽了讓人直心疼。我也是心軟,就叫她服侍我閨女了,也好吃口飽飯?!薄包S大善人宅心仁厚,名不虛傳?!薄斑^獎,過獎。”
柳月瑤對黃賣力說道:“快起來吧,黃大善人說得對,見了也是徒添傷心,不如不見?!闭f著她又看了眼賈世清,賈世清微微點(diǎn)了一下頭。
柳月瑤吆喝道:“那就都散了吧,回頭有事我再找你們?!?p> 話一說完,佃戶們又都跪下了,柳月瑤笑道:“一會兒工夫跪三回了,地上不涼嗎?還是這是你們的愛好?”
黃秋實(shí)說道:“小的斗膽,懇請?jiān)览蠣斣聝悍蛉税衙魈斓目诩Z發(fā)給我們吧?!?p> 柳月瑤明白了,為了賣地,黃大善人是在按天給他們發(fā)口糧?!岸计饋戆?,”她說道,“這就給你們安排口糧的事?!?p> 反正岳少松要到縣里和黃大善人辦交接,柳月瑤安排了幾個人跟著去買糧食。她先挑了黃賣力黃大壯爺倆,本來也想讓黃秋實(shí)一起的,可是剛才那一下他摔得不輕,柳月瑤就改了主意,讓他兒子黃金鎖跟著去了。賈世清要回去拿錢,柳月瑤囑咐他幫著岳少松把契約看仔細(xì)了,別上了當(dāng)。
到了縣里,他們才發(fā)現(xiàn)忘了找保人,黃大善人提議,就地請盧縣令作保,岳少松又給了盧縣令二十兩銀子做酬謝。
契約簽完,他們又去買了糧食買了肉,這才回去接柳月瑤和岳青楊。
他們一走,柳月瑤和岳青楊就去地屋找老黃頭。外邊沒有人,岳青楊喊道:“請問黃大叔在家嗎?岳家莊岳青楊前來拜見。”等了一會兒,里邊沒有人吱聲,岳青楊又問,“黃大叔在家嗎?”
突然里邊一聲怒吼:“都死了?!痹狼鄺盥牫鍪抢宵S頭的聲音,他說道:“黃大叔,我是岳家莊岳青楊?!崩宵S頭吼道:“什么岳家莊?什么岳青楊?我不認(rèn)識,滾。”岳青楊說道:“既然黃大叔在家,那我們就進(jìn)來了。”“等會兒?!崩锩?zhèn)鱽硐はむ锣碌穆曇?,老黃頭說道,“在外邊等著?!?p> 過了好大一會兒,老黃頭才慢吞吞地走出地屋,他的身后跟著個瞎眼老太婆。
一見老黃頭,柳月瑤嚇了一大跳,這還是半年前的那個矍鑠老頭嗎?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一雙手上都是凍裂的深口子,露著鮮紅的肉。柳月瑤悔恨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或許老黃頭還在縣城里過著舒心的小日子,掙錢不多,但不至于遭這種罪。
老黃頭認(rèn)出了岳青楊,他說道:“老朽已經(jīng)不再插手賣豆腐,你們?yōu)楹芜€要死抓住不放?”岳青楊說道:“黃大叔誤會了,我們這次來是給黃大叔賠不是的。要不是因?yàn)槲覀儯阋膊粫涞浇裉爝@步田地?!薄澳銈兪莵砜葱υ挼陌桑俊崩宵S頭的臉上充滿了倔強(qiáng),“那好,你們已經(jīng)看過了,請回吧。”
柳月瑤嗤笑一聲說道:“還沒看完呢,哪能這么快就走?老黃頭是不是該請我們進(jìn)屋坐坐?遠(yuǎn)來是客,你真沒禮貌。”
一聽到柳月瑤說話,老黃頭猛地打了個哆嗦,頓時頭皮發(fā)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個聲音他至死都不會忘記,他敢斷定,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就是當(dāng)晚的玉面閻羅。他一把扯住老太婆藏在身后,顫著聲音說道:“要?dú)⒁獎帲瑳_著我來,老太婆耳聾眼瞎,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大俠放過她,我在陰曹地府給大俠念長生經(jīng)?!?p> “哈哈哈,”柳月瑤忍不住笑了起來,“老黃頭,我的聲音這么有特色嗎?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說完又哈哈大笑了兩聲,和那天晚上一樣瘆人,嚇得老黃頭拽著老太婆直往后退。
“不許胡鬧!”岳青楊訓(xùn)斥道。“我哪胡鬧了?”柳月瑤忍不住還在不停地笑?!澳隳菢有?biāo)廊说?。”“是他自己膽小。笑笑就能死人的話,趕明兒我就上戰(zhàn)場。到了那里我什么也不干,只管掐著腰哈哈大笑,看能嚇?biāo)缼讉€人?!薄安辉S胡說?!庇痔釕?zhàn)場,岳青楊有些心驚膽戰(zhàn)。
柳月瑤埋怨道:“亂扣帽子。一會兒胡鬧一會胡說的,你能不能別亂用詞?他都年紀(jì)一大把了,讓個小姑娘嚇破了膽,傳出去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說著,柳月瑤也不管老黃頭同不同意,徑自邁入地屋。
地屋狹窄,里邊光線很暗,適應(yīng)了好大一會兒柳月瑤才看清里面的陳設(shè)。地上鋪著幾塊木板,木板上堆著兩套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沒拆洗過了,油泥灰土太厚,柳月瑤沒看出是什么顏色。木板邊上摞著兩個碗,碗口破了一大塊,好在還能用。碗上橫了兩雙筷子,筷子上沾著幾片干菜葉。
看著看著,柳月瑤不禁濕潤了眼眶,她走出地屋深施一禮說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不懂事才給你們帶來這么大的傷害?!?p> 老黃頭沒說話,緊握著老太婆的手,兩眼警惕地盯著柳月瑤。
岳青楊也深做一揖說道:“我們不敢拿年少無知當(dāng)借口,是我們的錯,我們認(rèn),還請黃大叔給我們一個贖罪的機(jī)會?!?p> 沉吟半天,老黃頭拍了拍老太婆的手,放開她,慢慢扶起兩個人說道:“這件事我也有錯,本打算誣賴你們搶我的東西,然后借機(jī)趕你們走的,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動了歪心思,害了自己。”老黃頭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滾過面頰,滴進(jìn)腳下干硬的土地。
柳月瑤說道:“不瞞黃大叔,我們買下了黃大善人的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黃家莊是我們的了。不過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一點(diǎn)麻煩,還請黃大叔幫忙。”
老黃頭說道:“就我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沒有多大力可以出。你先說說看,只要能幫上的,我盡力就是了,成與不成還請不要怪罪?!?p> 柳月瑤說道:“是這樣的,我們買了黃大善人的小院,可是我們?nèi)叶甲≡谠兰仪f,黃大叔你能不能幫我們照看一下?另外小院里還放了一些農(nóng)具,養(yǎng)了幾頭牛,我們是想請黃大叔幫我們養(yǎng)養(yǎng)牛,順便照望著東西。您也知道,初來乍到,這邊我們也沒有熟人,還請黃大叔不要推辭。您放心,工錢我們照給,保證不賴您一文錢?!?p> “這個……”老黃頭說道,“窮家難舍,我們住慣了地屋,突然搬個地方不習(xí)慣,請恕老朽幫不上忙,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他知道,這是柳月瑤岳青楊變著法的給自己賠罪。錯是自己鑄下的,淪落到這個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他說道:“你們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兩位請回吧?!?p> 岳青楊說道:“二老年紀(jì)大了,總不能一直住地屋吧?冬天灌風(fēng)夏天灌水的,你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黃大嬸考慮考慮,難道你想讓她終老在地屋里?”
“這個……”老黃頭看著老太婆,心里五味雜陳。
柳月瑤埋怨岳青楊:“我就說不能好好和他說話,你偏不聽。他這人倔,你就得來橫的。”說著,她兩步邁進(jìn)地屋,卷了被褥扔了出來。
岳青楊拎起被褥說道:“走吧,這里不能再住了?!崩宵S頭嘆了口氣,就去端盆拿鍋,柳月瑤奪下來扔到了一邊,說道:“這些都不要了,咱們重起爐灶另搭臺,從頭再來?!崩宵S頭笑了,他挽起老太婆的手,跟在柳月瑤岳青楊后面向小院走去。
進(jìn)了小院,柳月瑤打開堂屋門,把他們安排在了西屋。老黃頭忙說:“使不得,我們住廂房就行?!绷卢幷f道:“這屋里有床,再倒騰很麻煩。反正我不愿意動,你要真不愿意住這屋,就和大嬸把床抬到廂房吧,我沒意見?!?p> 岳青楊勸道:“大叔就住這屋吧,這屋冬暖夏涼,采光又好,比住廂房強(qiáng)。”
“好,好。”老黃頭答應(yīng)著,兩行熱淚又滾落下來。柳月瑤笑道:“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倒好,一會兒工夫彈兩回了。”老黃頭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淚。
柳月瑤說道:“待會兒你上后院看看,那幾頭牛就歸你管了。咱們丑話說在前頭,它們要是凍著餓著了,我找你算賬?!?p> 剛買這個小院的時候,柳月瑤還以為占了便宜,幾頭牛再加上一些農(nóng)具,黃大善人才要了二十兩銀子。可是當(dāng)柳月瑤看到那幾頭牛的時候,她才發(fā)覺是吃了虧。那幾頭牛奄奄一息,怕是沒幾天活頭了。
她打開廂房門,讓老黃頭看了看農(nóng)具,又囑咐了幾句,就把鑰匙交給了他,“這里就交給你了。”說著,她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到老黃頭的手里,“預(yù)付你點(diǎn)工錢,省得你擔(dān)心我們賴賬?!?p> 老黃頭看著手里的銀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說道:“這錢我不能要,天底下沒有不干活就拿錢的道理。”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不干活就拿錢氣節(jié)散,失了氣節(jié),人在天地間還怎么立足?
“對呀,”柳月瑤恍然大悟,忙從他手里拿回銀子說道,“天底下沒有不干活就拿錢的道理。這些銀子我先替你收著,等干完了活我再給你發(fā)薪水?!彼雁y子重新塞回順袋說道,“黃大叔,你先把衛(wèi)生打掃一下,大嬸剛來,環(huán)境不熟,有些活兒還是別讓她插手的好。我看院子外邊堆了一些麥秸,我和三哥給你抱點(diǎn)過來當(dāng)柴火使。你不用擔(dān)心,我大哥他們?nèi)ベI糧食了,等他們回來你再生火做飯。”
“哎。”老黃頭答應(yīng)著。男兒有淚是不輕彈,可是他沒用,控制不住自己,一頓飯的功夫他竟然彈了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