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命了,娘,出人命了。”任平安手足無措,嚇得大哭起來。
“哭什么哭?”宋大虎掄刀又劈了下來。眼看著大刀又劈到岳青楊身上,林氏猛地撲過去,抱住宋大虎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一股腥臭味憋得她喘不上氣來。她嘴一張,啪嘰,一大塊肉掉到了地上。
“鬼??!”宋大虎捂著胳膊一聲嚎叫。
“嘻嘻?!绷质蠌堉r紅鮮紅的大嘴嘻嘻笑著,鮮血順著嘴角滑落到了下巴上,又流到了脖子里,陰森恐怖。
“鬼?。 鄙劫\們三魂丟了七魄,扔下鐵锨鋤頭跑得無影無蹤。
等山賊們跑遠了,林氏才和任老漢把岳青楊從任平安的身上抬了下來。她問道:“他死了嗎?”任老漢說道:“死人不會流血,你把平安的藥拿過來?!薄昂谩!绷质吓赖杰嚿希砣纹桨驳乃?,一股腦地都倒在了岳青楊的后背上。
可是他們誰也沒注意,那個瘦瘦小小鼻歪眼斜的小結巴又偷偷地折回來,悄悄地牽走了驢車。
車沒了,任平安的腿不住地往外滲著血,疼得他直抱著林氏哭,嗚嗚地,哭得林氏心里直打顫。岳青楊昏迷不醒,前后又不見個人影,任老漢實在是找不著個幫忙的。他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包好頭上的傷口,暫時壓住往外流的血,又囑咐林氏扶好任平安,這才吃力地背起岳青楊,咬著牙,三搖兩晃地往前走。
岳青楊身高體重,不一會兒,任老漢就累得喘不過氣來,林氏就在后邊幫忙扶著。沒辦法,任平安找了根棍子拄著,單腿往前蹦。左腿蹦一下,右腿就疼得鉆一下心?!澳铩!彼难蹨I止不住地往外流,“很疼?!彼豢蓿质暇腿滩蛔「?,任老漢也跟著一起落淚。
就這樣,一家人走兩步一歇,挪三步一停,東扭西拐,左搖右晃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任平安突然喊道:“娘,我們有救了?!?p>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村莊,村頭豎著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三個大字:青柳坡。
青柳坡三面環(huán)柳,柳枝細長,倒垂在地,搖搖擺擺,青翠欲滴。
青柳坡三面環(huán)山,西面山上,一條清亮亮的小溪從山上石間傾瀉而出,纏纏繞繞,直到村頭,聚成了一個池塘,又從池塘的另一頭緩緩地流了出去。
池塘里,成群的鴨子嘎嘎嘎地叫著,滑動著腳掌,再撲棱一下翅膀,幾個猛子扎下去,就吃了個腸滿肚圓。
池塘邊青草鋪地,細細的,柔柔的。草地上,老黃牛小白羊不吵不鬧,悠閑自在。旁邊三五個小男孩,嘻嘻笑著滿草地上來回打著滾。爬起來時,每個人的頭上身上都沾滿了草。于是幾個人就開始數(shù):“一,二,三,四……”誰的少了就算誰輸,輸了的就學一聲牛叫或是羊叫,“哞”,“咩”,嘻嘻哈哈,笑聲隨風飛揚。
“娘,這里好?!比纹桨餐送忍郏哺α似饋?。
北邊空地上,幾個婦女正在忙碌著。一個齊腰的架子,長不過三尺,上邊有個轉軸,那叫盛子,她們正在往盛子上纏線。一條條線,一字排開,很長,二三十步外一個大盆里,滿滿的都是。
線多了容易打結。一個婦女拿著小笤帚刷著,把纏繞的線分開。緊跟著,后邊有人用細竹棍將分好的線抻平,拉直,站在盛子邊上的人就把拉好的線纏繞到了盛子上。
大人干活,小孩也來湊熱鬧。他們在線底下鉆過來鉆過去,一邊鉆,一邊笑,惹得小狗汪汪亂叫,氣得婦女拿著笤帚就打。一邊打一邊罵:“小兔崽子們,都小心著點兒,別把盛子碰倒了?!?p> 旁邊一個小姑娘,也就和任平安差不多大的年紀,咯咯笑著看熱鬧。她的后背上趴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不哭也不鬧,正在用小手抓她的頭發(fā)玩兒。
看見任平安一行五人,小姑娘喊道:“娘你快看,有人受傷了。”那個拿笤帚的婦女郝氏停下手中的活問道:“這是怎么了?”林氏忙施禮問道:“這里有大夫嗎?”“有,有。二丫,領著他們去找九伯?!闭f著,郝氏從二丫后背上抱過孩子,催促著快點去。
二丫一遛小跑,任老漢背著岳青楊,林氏攙著任平安,在后邊急急地跟著。轉眼的功夫,不見了二丫的身影。正在他們著急的時候,迎頭看見二丫領著一位六十開外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跑了過來,他就是九伯。九伯后邊跟了幾個年輕的后生,七手八腳,幫著把岳青楊和任平安抬到了九伯家里。
九伯先是查看了一下岳青楊的傷勢,他問道:“怎么搞的?傷這么重?!比卫蠞h說道:“我們遇上了山賊?!薄霸谄桨补??”“嗯?!比卫蠞h點了點頭。他知道那是平安谷,在酒肆的時候他聽酒保說起過,說平安谷是這個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往前走。沒想到他們倒霉,遇上了山賊。
“挨千刀的。”九伯突然變了臉,“越來越不像話,竟然動起了殺念。二丫,大年呢?”二丫說道:“我哥到田里去了?!薄盎貋碜屗^來找我?!倍拘Φ溃骸坝惺裁椿钪晌揖托校任腋缁貋?,天都黑了?!薄疤旌诹瞬藕棉k事?!?p> 九伯把岳青楊傷口上的藥一點一點地擦干凈,骨頭沒事,但是皮肉翻到了兩邊,看得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人多礙事,九伯要給岳青楊縫傷口,他讓二丫把任老漢林氏和任平安帶到了東廂房。
過了有大半個時辰,九伯處理好了岳青楊的傷口,過來看任平安。
任老漢問道:“岳老爺沒事了?”
“岳老爺?”九伯笑道,“原來我九伯救的是一位老爺。他沒事了,不過還沒有醒,我先幫你把頭上的傷處理一下,那屋里離不開人,還得麻煩老哥去盯著點兒,有什么事趕緊叫我?!?p> “哎?!比卫蠞h答應著去了西廂房。
九伯問任平安:“你的腿怎么回事?也是那幫山賊打的?”“不是,”任平安說道,“半個月前讓石頭砸斷了,本來快好了,今天讓山賊碰了一下,又出血了?!比纹桨草p描淡寫滿不在乎的語氣,就好像斷的不是他的腿似的。
“快好了?”九伯輕輕地摸著他的腿說道,“說的倒輕巧,石頭砸斷的,哪能好那么快。疼嗎?”他問。
任平安咬了咬牙,偷偷地瞄了一眼二丫,見二丫正皺緊了眉盯著他的腿看,他挺了挺胸說道:“不疼?!?p> “小伙子,牙口挺硬?!本挪糸_任平安的褲管,拆下他腿上的夾板,一條粗粗的刀口赫然趴在他的腿上。刀口被線繃著,鮮血就是從線縫里滲出來的。有的線頭已經(jīng)斷開,肉向兩邊翻著,鮮紅鮮紅的。二丫嚇得“啊”的一聲捂上了雙眼,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地裂開手指縫,悄悄地注視著任平安。任平安滿頭大汗,牙齒咬得嘎嘣響。
“忍著點兒。”九伯輕輕地捏了幾下,任平安頭上的汗順著發(fā)梢就滾了下來。九伯說道:“還好骨頭沒再斷,就是崩開了幾道線。不過現(xiàn)在不能縫,我先給你上點藥,用繃帶纏緊了,效果也一樣?!?p> 他叫二丫拿條毛巾讓任平安咬在嘴里?!安挥??!比纹桨布t了臉,抓著袖子胡亂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九伯勸道:“還是咬上吧,會很疼的?!?p> 林氏接過毛巾,用一角細心地擦干凈了任平安頭上的汗。二丫看著,不由得笑出了聲。任平安的臉越發(fā)紅了,他生氣地看了林氏一眼,奪過毛巾緊緊地攥在了手里。
這時候,九伯已經(jīng)調好了藥,他囑咐林氏,扶好任平安,就開始拿著篾片輕輕的往傷口上抹。
“嗯?!比纹桨矏灪吡艘宦?,二丫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渾身一緊,順手把毛巾塞進嘴里,任由九伯在他的腿上抹來抹去。篾片碰著傷口像針刺一樣鉆心的疼,可他一聲不哼。
處理好任平安的傷口,九伯催促二丫回去叫大年。二丫笑著湊過去說道:“讓我去吧,保證辦得很利索。”九伯懷疑地看著她:“你知道是什么事?”二丫大大咧咧地說道:“不就是……”“住嘴。”沒等二丫說完,九伯訓斥道,“一個姑娘家,別摻和事,趕緊回家?!倍揪镏欤瑲夂吆叩刈吡?。
吃過晚飯,二丫又回來了。前邊走著一個壯小伙子,是二丫的哥哥大年。大年一邊走一邊往回攆二丫:“趕緊回去,一個小丫頭片子,沒事別在這里裹亂。”二丫倔強,攆她一次,她就往回走兩步,不攆了,她又緊跑幾步追上來。大年拿她沒辦法,也就由著她跟到了九伯家。
二胖長生已經(jīng)到了,九伯給了他們一包藥,囑咐他們一定要小心。他們答應著,接過藥揣在懷里,轉身走了。
“等等我?!倍咎_追了出去,被九伯一下給拽住拉了回來:“你腳程慢,別耽誤了大事。走,和我去看看平安他們,要是發(fā)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p> 東廂房里,林氏看著任平安的腿直掉眼淚。她張著兩只手慢慢地湊過去,她想摸一下任平安的腿,可是還沒等碰著,就像被馬蜂扎了手似的,忽的一下閃開了。于是她就哭,哭一陣,停一陣;停一陣,看一陣;看一陣,又哭一陣。她問任平安:“疼嗎?疼你就哭出來?!?p> “不疼,真的?!比纹桨舶衙磉f給林氏說道,“你看,你的眼都哭紅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別讓人看了笑話?!笨粗鋈婚L大的兒子,林氏又哭了。
西廂房里,岳青楊也醒了,可他一直沒動,就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后背上的痛他可以忍,可是心里的痛讓他難以忍受,他不敢想象,如果就這樣死了,遺憾,心痛,會不會帶到下一世?他想她了。
九伯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半夜里,岳青楊發(fā)起了燒。開始的時候他哼哼唧唧的,也燒得不算厲害,任老漢依照九伯的吩咐,給他往身上擦燒酒。后來擦燒酒不管用了,岳青楊越燒越糊涂,扯著嗓子直叫“月兒”。幸虧九伯有先見之明,把他的手腳都綁了起來,要不然,由著他亂動,傷口就得崩線,他還得再受二遍罪。
九娘把藥熬好了,任老漢九伯掰開岳青楊的嘴,給他灌了進去。
東廂房里任平安也鬧騰了一夜。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了他就疼得直咬牙,扛不住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無意中他用手去抓傷腿,嚇得林氏把他的手死死攥住。抓不著,他就打滾,一打滾就碰到傷腿,后來就“啊”的一聲醒了。再后來,林氏拿繩子把他捆在了床上,自己在床邊一直站到了天亮。
天亮的時候,任平安又睡著了。鬧騰了一晚,他睡得很香。
臨近中午的時候二丫來了,手里拿著一根拐杖。木頭的,打磨得很光滑。上邊的橫木用布纏得很厚,用手一摸,軟軟的,拄在嘎吱窩里不硌得慌。中間也安了一根橫木,怕有暗刺,也細心的用布包好了。
正巧九娘出門,見二丫進來,她問道:“你哥呢?怎么還沒來?”二丫嫌棄地說道:“在家收拾衛(wèi)生呢。就做了個拐杖,弄得滿院子都是木屑,沒個利索的時候。”
九娘笑道:“嫌別人笨,自己做?!倍就熘拍锏母觳舱f道:“如果我是個男的,做得肯定比他還好。”九娘輕輕地點了點她的額頭:“這話我信。我去地里摘點菜,門沒鎖,你給照望著點。”
“九伯呢?去縣里了?”二丫問。九娘笑道:“鬼丫頭,什么事都瞞不了你,是不是大年告訴你的?”“那是,我哥他聽我的?!倍咀院赖卣f道,“只要我想知道,他就竹筒倒豆子,交代個底朝天。”“看把你得瑟的,”九娘說道,“天不早了,你看好門,我走了。”
送走了九娘,二丫來到東廂房。
補了一個好覺,任平安精神頭很好。雖說腿上一鉆一鉆的疼,但是有娘在身邊,他感覺很幸福。
兩年了,自從林氏“瘋”了,他們再也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每次當任平安想靠近林氏的時候,她都會尖叫著逃得遠遠的。沒辦法,每次他都是失落地離開。
沒娘護著的孩子總是被人欺負,一個娘是瘋子的孩子更會被人欺負,這兩年任平安沒少挨宋府那些家丁們的打。
現(xiàn)在自己的娘回來了,就在自己身邊守著,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笑了。
“傻孩子,笑什么呢?”
“娘你真好看?!?p> 林氏笑了,她說道:“都滿臉褶子了,還好看?!碧ь^看見二丫站在門外,林氏忙招手叫她,“二丫快進來,外邊曬?!?p> 二丫把藏在身后的拐杖遞給林氏說道:“我哥做的,讓我給送過來?!睕]等話說完,二丫紅了臉。
“我不要?!比纹桨舶杨^扭到一邊,看也不看拐杖一眼,“我又不是真瘸,用不著拐杖?!倍菊f道:“又沒打算讓你用一輩子。你不就是傷了條腿嗎?總不能一直憋在屋里吧?我們村可好玩了,回頭我?guī)愎涔?。你拄上拐杖,走路省勁。?p> 林氏也勸道:“二丫說的對,出去透透氣,別老在屋里悶著,會悶出病來的?!绷质习压照冗f給任平安,說道,“你來試試,二丫一番好心,別辜負了。”任平安這才站起來,拄著拐杖在屋里溜了幾圈。
這時大年進來了,他問道:“好使嗎?”任平安紅著臉說道:“好使。”
正說著,聽院里有人喊:“九伯在家嗎?”大年忙迎了出去,順手帶上了西廂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