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拜年是岳青楊領(lǐng)著。
一大家子跟在他后邊,有說有笑的,只有他一聲不吭,跟別人欠了他多少錢似的。先去了二爺家,又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氐郊依?,大牛就套車去縣城,他要給張大舅拜年,順便給小丫頭壓歲錢。
看大牛要走,柳月瑤要跟著,她想去黃家莊給老黃頭拜年,順便看看小佳蕙,還有豆豆。
“真麻煩,”大牛說道,“你倒是快點,小丫頭還等著我呢?!薄按呤裁创撸俊绷卢幨帐昂昧顺鰜碚f道,“回來的時候咱們在豆香坊會合?!薄叭绮慌隳闳??”“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沒必要事事都麻煩他?!?p> 自從二十六回來,岳青楊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有時一整天都不出來,柳月瑤敲了好幾次門,他就是不開,不是說累就是說困了想睡會覺。柳月瑤知道,他這是在疏遠自己,應(yīng)該是為了防止方小柔來了以后的尷尬吧?畢竟以前的日子里,他們走得太近。漸漸的,柳月瑤不再去敲他的門,雖說她的心里有些失落,但是只要岳青楊喜歡,她可以不打擾他的生活。
大牛說道:“嫂子你變了?!薄白兒昧诉€是變壞了?”“心眼沒那么小了?!薄霸来笈?!”柳月瑤吼道,“我心眼小嗎?”
這幾天岳青楊的心就像刀絞一樣。原來在敵軍中他看到的心痛,只是自己的一個幻想。他看得很清楚,柳月瑤和朱棣分手時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臉上還帶著迷人的笑。這輩子,他是得不到了嗎?原先想好的,他尊重她的選擇,只要她幸福,自己會默默的陪在她身邊??墒撬l(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想象中的豁達。話又說回來,柳月瑤嫁給朱棣,自己還能陪在她身邊嗎?習慣了她的存在,沒有她的日子他該怎么辦?
黃家莊今天很熱鬧,為了慶祝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開心,他們在村里的大街上擺上了流水席。雖說飯菜一會兒就涼了,可是他們不在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為的就是一個高興。柳月瑤的到來,把氣氛推向了高潮。
時光易逝,轉(zhuǎn)眼又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在家悶了二十幾天,岳少松提議,留下馬旺財看家,其余人都去看燈。
“你走路都是問題,怎么看燈?”陸錦心疼他,不讓去。岳少松說道:“把我們幾個留在店里,你們?nèi)タ?。老是窩在家里會把人悶壞的,你沒看見月兒這幾天都沒怎么笑過?!?p> 太陽剛落,縣城里就熱鬧起來。大牛去買了一些燈籠掛在豆香坊門口。岳子杉建議寫上幾個謎語,誰猜著了就送給誰,也算增加點雅趣。大牛說道:“行,你說,我寫?!?p> 大牛拿來紙筆準備好,岳子杉想了一會兒說道:“今日秋盡,打一藥名;皇帝送客,打一藥名;千年狐裘,打一藥名?!笨匆姶笈D弥P不寫,他問道?!霸趺戳??”大牛笑道:“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家是開藥鋪的吧?能不能換點別的?”岳子杉也笑了:“糊涂了,好,那就再來一個。落花滿地心不驚,打一人名;大禹稱王,打一節(jié)氣;黃絹幼婦外孫齏(ji)臼,打一詞;疑是瑤臺鏡,飛在青云端,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打一……算了,就這樣吧?!?p> 大牛笑笑:“這么好猜,一會兒的功夫燈籠就沒了?!薄澳愣鄴焐蠋讉€不就行了?要的就是一個熱鬧?!?p> “好,就聽你的?!贝笈0褵糁i貼好,又在上邊掛了兩文錢,如果猜中了,燈籠拿走,兩文錢是獎勵。
也許是兩文錢的緣故,沒多大一會兒,月記豆香坊門口就圍了很多人。
大禹稱王好猜,是立夏,一個壯漢把燈籠取下來給了他女兒。小女孩很高興,把兩文錢緊緊地攥在手里,奶聲奶氣地問:“這些錢給我嗎?”壯漢一臉寵溺:“給你了?!毙∨⒒蝿又掷锏腻X,直夸她爹厲害。
一個書生打扮的猜中了落花滿地心不驚,是謝安。他問道:“我能猜兩個嗎?”大牛說道:“只要能猜中,幾個都行?!睍α耍骸包S絹幼婦外孫齏臼是絕妙好辭,今日秋盡是明日冬,千年狐裘是陳皮?!辈灰粫?,書生手里就拿了四個燈籠,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
大牛贊道:“不錯,再猜?!睍πφf道:“玩玩而已,做人要懂得適可而止?!彼褵艋\分給了看熱鬧的小孩子,背著手踱著方步走了。
還剩兩個,好大功夫都沒人猜出來,大家都沒了興致,漸漸地都散了。沒有了熱鬧看,柳月瑤也轉(zhuǎn)身回店里休息去了。
這時,聽到門外一個小姑娘興奮地說道:“哥,快看,猜燈謎還有錢賺。哥,你猜,猜中了燈籠給我,錢歸你?!币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道:“我也要燈籠?!?p> 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柳月瑤的心抖了一下,她停住腳步,站在門里往門外看去。一家四口站在她的店外,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念著謎面:“皇帝送客,打一藥名,這是王不留行。老板,對嗎?”大牛說道:“小兄弟厲害。這藥名奇怪,你知道是誰起的嗎?”
一聽這話,小姑娘急了:“你別難為人,猜中了你還不快給我們燈籠?”大牛笑了,把燈籠摘下來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說道:“哥你再猜一個,掙了燈籠給咱爹?!?p> 小伙子點點頭,他說道:“老板,王不留行是藥王邳(pi)彤起的,我曾在藥店當過伙計,藥材上的事略通一二,現(xiàn)丑了?!贝笈PΦ溃骸半y怪?!毙』镒诱f道:“這個我也猜著了?!彼褵艋\取下來,放到他爹的手里。
小姑娘奇怪地看著他:“哥你猜著什么了?”小伙子說道:“謎底是月。妹妹認識第三個字嗎?瑤,紫瑤的瑤?!毙」媚镄Φ溃骸爸i底是月,那就應(yīng)該是月瑤。誰寫的?拿月兒姐姐的名字當謎語?”
柳月瑤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腳步,緩緩地走出了店門:“紫瑤,英俊,三叔?!?p> “是月兒?!绷鴮毟d奮地對三叔嬸說道,“是月兒?!?p> 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三叔嬸尷尬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霸聝海氵€好嗎?”她怯怯地問道?!巴腥龐鸬母?,我好得很?!比鍕鹩樣樦α诵?。
柳寶根甕聲甕氣地說道:“月兒,你瘦了?!?p> “三叔?!绷卢幵僖矆猿植蛔?,撲到柳寶根的懷里,眼淚,一瀉千里。
一句“你瘦了”,敲痛了她原本脆弱的心,所有的堅強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有愛,誰還會把心武裝成堅不可摧?
聽到哭聲,岳青楊第一個沖了出來,看到三叔嬸,他愣了愣,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柳寶根撫摸著柳月瑤的頭哄道:“乖,不哭,三叔給你掏鳥蛋吃?!绷卢幉亮瞬裂蹨I說道:“月兒大了,月兒不吃鳥蛋,三叔你以后別再爬樹了?!绷鴮毟f道:“你不吃,等云瑤回來給云瑤吃?!?p> “云瑤回來?”柳月瑤一記犀利的目光掃過三叔嬸,“你把云瑤也賣了?”“沒有沒有,”三叔嬸連連擺手,“云瑤不是我賣的。那年你剛離開家沒多久,村里來了個游醫(yī),你爹娘就把云瑤賣給他了?!?p> “柳寶民,我殺了你!”柳月瑤大吼一聲,拔腿就跑,嚇得岳青楊忙沖上去,攔腰將她抱住。“冷靜,月兒冷靜?!薄拔覜]法冷靜。放手,岳青楊你放手?!绷卢幒芟霋昝?,可是胳膊上的傷讓她疼痛無力,一怒之下,她把指甲掐進了岳青楊的肉里。岳青楊手上吃痛,可他依舊沒有松開。
漸漸地,柳月瑤泄了氣,岳青楊把她扶回了店里。
三叔嬸覺得沒臉再呆下去,拖著柳寶根走了。柳英俊要去找客棧,他說道:“等會兒咱們在前邊橋頭會合?!薄昂谩!比鍕鸷妥犀帋е鴮毟^續(xù)看燈。柳寶根高興地又蹦又跳的,又把柳月瑤丟到了腦后。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月兒姑娘,還記得老朽嗎?”柳月瑤剛回到店里,就聽后邊有人叫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雁過留聲的老板,周正。周正笑道:“我把酒店留給伙計打理了,想著上南邊來找找她,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她一眼。知道她過得好,我就是死也瞑目了。”“找到了嗎?”柳月瑤問?!斑€沒有?!薄安挥脷怵H,有緣總會再見的。外邊冷,屋里請。”
柳月瑤把周正讓到店里,岳青楊沏好茶,就幫大牛干活去了。一下子少了好幾個燈籠,門前顯得空蕩蕩的,得再掛上幾個。周正凝視著岳青楊的背影,無限感慨:“少年白發(fā),天底下自有比我用情深的人,周某慚愧?!绷卢幷f道:“周老板從哪里看出他用情至深了?他有病,自小就那樣?!薄霸聝汗媚镎f笑吧?他皮膚黝黑锃亮,走路帶風,不會有病。那天月兒姑娘那么急迫地讓老朽收起那副畫,還以為是為了安慰老朽,現(xiàn)在看來,是畫上的白發(fā)少年刺了月兒姑娘的眼。無需遮掩,都是性情中人,周正能夠理解?!?p> 柳月瑤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如果在那個時候她能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還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嗎?自從臘月二十六回家,她和岳青楊就形同陌路,說的話加起來也就那么幾句。
陌路,是個多么殘忍的字眼,它每日里折磨著柳月瑤,讓她茶不思,飯不想。每次聽到岳青楊屋門響動,她都會抑制不住心噗噗直跳。她以為岳青楊會來找她,就和以前一樣,可當她滿懷希望跑到門口的時候,卻看見岳青楊早拐到了別處,腳上還穿著方小柔給他做的那雙棉鞋。
有多少次,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來到他的門前,屋里燈光閃耀,她敲了敲門:“三哥,我能進來嗎?”她問。可是,燈突然滅了。寒風刺骨,卻不如她心中的冷。
其實聽到柳月瑤敲門,岳青楊很想沖出去,緊緊的把她抱住。他想告訴她,他愛她,此生不變??墒撬荒?,在燕王朱棣抱住她露出幸福微笑的那一刻,在她和燕王朱棣依依不舍道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不再是他的妻。她說了多少個“告辭”?他道了多少句“珍重”?每一個“告辭”,每一個“珍重”,都像一把鋒利的尖刀插到他的心上,他痛。男女有別,他不能做損壞她名聲的事,于是他強忍住心中的沖動,吹滅了燈。
元宵佳節(jié),燈火璀璨,張大舅領(lǐng)著小丫頭出來看燈。他囑咐小丫頭:“不許亂跑。”小丫頭記住了,每走幾步就回過頭來看看張大舅,有張大舅在,她就是安全的。忽然看到前面有賣玩具的,小丫頭一時高興,忘了張大舅的囑咐,高興地跑了過去。張大舅在后邊喊道:“人多,別跑丟了?!泵偷兀⊙绢^嚇得打了個哆嗦,跑丟了,就會被人賣掉,被人賣掉,就會……她連忙停住腳步,回頭找張大舅。一回頭,卻看見了不遠處的柳寶根,三叔嬸,還有紫瑤。
三個人興致很高,隨著人流東逛逛西逛逛。特別是紫瑤和柳寶根,看到什么都好奇。他倆這邊看看,那邊瞧瞧,急得三叔嬸在后邊直喊:“慢點,等等我?!闭爸?,突然發(fā)現(xiàn)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小丫頭,三叔嬸驚叫道:“云瑤?”她拽住柳寶根說道,“快看,是云瑤。”柳寶根也認出了她,高興地喊道:“小云瑤?!?p> “哇”的一聲,小云瑤哭著撲到張大舅的懷里,張大舅忙抱起她問道:“怎么了?這么害怕?”小云瑤緊張地指著柳寶根:“他……他……”。張大舅驚奇地問道:“小丫頭,你會說話?”“走,走啊。”小云瑤緊緊地摟著張大舅的脖子,使勁蹬著兩條腿,哭著喊道,“走啊?!睆埓缶藖聿患岸嘞?,抱著小云瑤就往前跑。
“哎,別跑。”柳寶根撒腿就追。三叔嬸對紫瑤說道:“你看著點你爹,我去找月兒。”“那你快著點兒。”
三叔嬸從來沒這么急地跑過,當她跑到豆香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氣不接下氣。“月兒……”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月……兒……”
柳月瑤正在和周正說著話,聽到喊聲,忙迎了出來?!叭龐穑鍪裁词铝??”她扶住三叔嬸,讓她站穩(wěn),“慢點說?!?p> 周正也跟了出來,當他看到三叔嬸的那一刻,他張大了嘴,好久好久,才吐出兩個字:“秋雁?”三叔嬸愣了一下,快二十年了,沒人叫過她的名字,搞得她都忘記自己叫什么了。現(xiàn)在猛得有人一叫,她吃驚不小。順著聲音看過去,她手指著周正,大張著嘴啊啊著,說不出一句話。
“秋雁,我是周正啊。”
“周……正?”
“對,是我。”
“周正?你還活著?我還以為……”
“對不起,當年都是我的錯?!?p>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三叔嬸像傻了似的喃喃自語。
“雁兒,你怎么啦?”周正拽過她的手,急切地問道。
“不要碰我!”三叔嬸猛地甩開周正的手,瘋了似地喊道,“我天天盼天天等,你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我以為你會來,我以為你會的,你說,你為什么不來?”
“開始不敢來,后來……不敢想?!?p> “如果不是你,我能賣給他傻根嗎?六兩銀子啊,六兩銀子就斷送了我一生的幸福,這些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我能做那昧良心的買賣嗎?如果不是你,我能被我親生兒子指責嗎?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怎么能活著呢?你為什么還活著?”三叔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
“我有罪,我該死。”周正自責地打著自己的臉,“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好久好久,三叔嬸的心情平復(fù)了,她抬起雙手抿了抿兩邊的頭發(fā)說道:“都過去了,你也別太自責。我也就是發(fā)泄發(fā)泄,憋得太久了,發(fā)泄出來心里舒服。黃土埋半截的人,早就不想那些有緣無緣的事了。恨也恨過,怨也怨過,這么多年,就讓它過去吧。都還活著,就很好。”
“雁兒,我想你?!?p> “沒用了,錯過就是錯過了,各自珍重吧?!?p> “可是你過得并不好。跟我走吧,我一定會讓你幸福?!?p> “笑話,”三叔嬸冷笑了一聲,“誰說我過得不好?我兒女雙全,命好著呢。兒子孝順,女兒懂事,你說我過得好不好?”
“可是你剛才?”
“剛才是我失控了,你別往心里去。”
“不可能,你跑得那么急,肯定有什么事。雁兒你告訴我,這次我不會再犯傻,就是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護著你。”
一語驚醒夢中人,三叔嬸這才想起她來找柳月瑤的目的?!伴W開,讓你一搗亂把正事都給忘了。”她說道,“月兒,我看見云瑤被一個中年男人抱走了,你三叔和紫瑤追過去了,你快去看看。”
“云瑤?在哪?三嬸你快領(lǐng)我去。”聽說找到了小云瑤,岳青楊大牛黃賣力黃大壯他們也都跑了出來。
人都跑遠了,周正呆呆地望著三叔嬸的背影,喃喃自語:“雁兒,下半輩子,我想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