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兒,記得:人莫不以其生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人莫不以其知知,而不知其所以知。人生命如線,須臾朝夕間?!本耙滋稍诖查?,發(fā)絲微微散開,更顯得他即將魂歸天際的虛弱無力。
“我會記住?!本扒邕煅蚀鸬?。
“記得:一切,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好好……活著?!?p> “晴兒答應(yīng)爹,一定好好的。”景晴握著景易的手,害怕到發(fā)抖。
感覺到那雙眼睛疲憊地輕輕地合上,景晴感覺世界都空蕩了,身邊誰說了什么,誰來誰往,都像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等她反應(yīng)過一切,整個宅子都成了一片白色,蒼白如萬物歸塵,景晴只是呆呆地守在靈前,紫葉端水來,乖乖喝水,紫菁端粥來,乖乖喝粥,因為父親說,要好好活著。在眾人面前,她只是呆呆的,眼睛血絲很多,但人前卻沒有在流淚。
等景易的棺木下葬,她終于忍不住,掩面大哭,眾人都圍過來勸慰,只是,卻讓她更加無力。身邊勸慰者繁多,只是再也沒有父親的聲音,再也沒有了。
深秋時節(jié),落葉紛飛,景晴回來的幾天,一起來就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或者安安靜靜地若無其事地看書,有時候,躺在父親常常躺的竹榻上,昏昏睡去,醒來,已是片片落葉落衣袍。
看著紛飛的枯葉,看著逐漸光禿的枝條,剩下一兩個同樣干枯的鳥巢,冬天要來了,小鳥都飛走了,要等來年大地回春方歸來,只是來年歸來的鳥雀,還會是今年這些嗎?
大抵是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爹,您追上娘親了嗎?你們應(yīng)該很開心吧?!本扒绲吐曌匝宰哉Z,說完卻釋然一笑,這種自我安慰,多半是自欺欺人吧,但活著的人,要曠達(dá),才能豁然,爹說的。
相思樹,片片葉落,歸于塵埃,蘊(yùn)養(yǎng)大地,回報根源。等秋過,等冬去,等春來,相思樹又會重新茂盛,會更加蒼翠,但就像父親對娘親的相思,只會越來越濃。
這幾天,伯父家里不時來人,伯父景昆派人來接她過去吃過幾頓飯。
伯父景昆,字承達(dá),是大澤八大虞之一的景陵虞。他是個慈善的人,和父親一樣溫善,但是比父親穩(wěn)重務(wù)實,父親與世無爭,伯父靠著蔭封承襲大澤八虞之一的景陵虞。雖然經(jīng)歷數(shù)代的更迭,已無實權(quán),但是名聲卻留有五分,受到世人幾分禮遇。但是雖然伯父名景昆,字承達(dá),寓意承襲先祖基業(yè)聞達(dá)于世但終究無奈時過境遷,沒有卓著人杰的出現(xiàn)又不斷分戶,逐漸沒落,這也是當(dāng)初為何父親景易娶商戶之女肖瑾軒沒被過多阻攔的原因,因為沒有那個底氣,攔不住。
只是因為父親在婚事上第一次不聽父母兄長之命,第二次不愿續(xù)弦再娶,所以隔閡已生,便慢慢疏淡。再加上伯母云溫嵐是同為大澤八虞之一的云梯虞云觀之女,所以對商戶出身的妯娌肖瑾軒不甚熱忱。在景老爺子去世后,景易為了照顧妻子感受,便自離開宅,也就是另開宅門后一年,才有的景晴。
伯父景承達(dá)有三子兩女,三子景昂(字金凌)和幼女景夕(字傾月)雖然和她年紀(jì)相仿,但是畢竟景承達(dá)是景陵虞,所以他們和景晴所歷所處皆不同,因而也不熟絡(luò)。
飯后品茶,伯父景承達(dá)語出關(guān)切,多有照拂關(guān)切之意:“晴兒,不若你索性搬過來,你一個人住一處始終不穩(wěn)當(dāng),回來有伯母照拂一二,有兄長姊姊陪伴,也免了冷清?!?p> 伯母云溫嵐也笑著開口:“是,兄長姐姐一定不會欺負(fù)你,你們互相作伴也好,你還可以跟著你夕兒姐姐一起上女學(xué)。”
景晴端著還熱著的茶,思慮片刻,曾經(jīng)父親也和她委婉提過,以后可以有事找伯父,那畢竟是親伯父,但其實雖然父親從未說過他和母親在景陵虞府的不快過往,她卻猜得出,畢竟現(xiàn)在世俗門第的界限那么明顯,母親也不會受眾人待見。而且這次,父親的葬儀,舅舅到半月過去還沒音訊,多半是伯父并沒有重視。
父親教過:“門外籬笆數(shù)丈高,我與籬下以避雨。”寄人籬下,終歸有太多顧忌。
“伯父,我還是想在簡錦軒住,只要回去,我就覺得,父親還在?!本扒绶畔虏璞鹕砉磙o謝。
“哎……”景承達(dá)嘆了口氣,看下面妻子兒女并沒有熱情開口相勸,只能無奈,“那你有事一定要和伯父說,不要藏著?!?p> 景晴再次作揖鞠躬,起身坐下,端正坐好,在伯父家,并不似在父親面前那么隨意不拘。
“那不然你隨你二姐去女學(xué)吧,學(xué)點東西?!辈冈茰貚沟?。
景夕這次開口:“去女學(xué)的話,我會帶著你?!彪m然和這堂妹并不親昵,甚至說不上熟悉,但見到她年紀(jì)比自己還小,就孤苦伶仃的,難免生出了惻隱之心。
景晴看著景夕,感謝一笑,又起身,鞠禮道:“多謝伯母,多謝二姐。父親去年已允我學(xué)點醫(yī)理,我不想半途而廢,我如今已及笄之齡,方進(jìn)女學(xué),恐怕跟不上,給姐姐拖累?!?p> 景夕想了想,也噤了聲,要是這妹妹去女學(xué)被人笑話,丟的可是全家的臉。
景昆以為卻不然,景易是什么學(xué)識,身為長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十五年手把手養(yǎng)大的女兒,要說無才,斷是謙辭,不過既然她不想去女學(xué),便由著她罷。以后若是她想通了,再去也不遲。
云溫嵐也了然,不再勸,只嘆息道:“那隨你心意吧……你父親葬儀之時,我?guī)湍闱妩c了田產(chǎn),數(shù)目不小,你年紀(jì)還小,伯父伯母先幫你管著,以后的嫁妝一定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還有,我會讓人每月給你帶去一筆錢,不要省。”
伯父景承達(dá)聽此面色有點凝重卻久久沒吭聲反駁,雖然內(nèi)宅他不管,家里的賬目他大體是知道的,也知道家族代代分產(chǎn),到他這代依然不豐實,而景易雖然出去開宅時只帶了常用之物和一些家具器物,但光憑母親肖瑾軒的嫁妝,已然堪稱豐裕。
景晴并沒有反駁,雖然心里有點瀟瀟如這深秋的涼風(fēng),但是我們不能強(qiáng)求人人雅正明達(dá),這人世間,正是這人心百種,造就這世情百態(tài)。景易對財物并無多在意,他大多都是寬厚待人,所以這么多年,母親的嫁妝田產(chǎn)并無暴富,也不算虧損。
當(dāng)初喪儀時,管家劉英就跟她說過云溫嵐以喪儀為由接管賬務(wù)恐怕不妥,但是她當(dāng)時還是同意了,她不希望父親的葬儀還有什么,畢竟要是伯父都不出面,恐怕這葬儀是要凄清的,父親雖然不慕名利,但是他希望有記住他,哪怕是一時而已。
反正自己不善財務(wù),也無意于此,倒索性看開罷了,自己雖然不是景陵虞府的直系子弟,但景陵虞府,是祖先和祖父的基業(yè),要是能幫其回復(fù)以往的風(fēng)光,也算是兒孫的一種責(zé)任。
“晴兒不善這些,由伯父伯母管著,晴兒自然放心?!?p> 這句一出,伯父伯母臉無異色,但幾位兄長姐姐都露了一絲異色,畢竟這田產(chǎn)數(shù)目雖不具體,但是他們是知道數(shù)額龐大的,這個堂妹想都不想就點頭,難免有些太不可思議。景赴心里暗道,這個堂妹,是的確如此淡泊,還是天生的懦弱?
……
當(dāng)晚,景承達(dá)和云溫嵐談了很久,最后云溫嵐一句:“我又不是吞了她這筆嫁妝,幫她管著免得她被下人騙了,以后她出嫁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給她嫁妝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賬目,難道要晨兒和夕兒的嫁妝上不了臺面嗎?你看晨兒她未來的夫家,高門大戶,要是嫁妝了了,如何撐得起她以后的臺面……而且,景雀景昂尚未婚配,以后聘禮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雖然云溫嵐并不覺得要給景雀多好的,但養(yǎng)在自己名下,終歸不好有所偏袒。
看著自己那為自己生了兩子兩女,一直精心操持內(nèi)院的妻子,見她還顧著養(yǎng)在自己名下的景雀,終于,他還是松了口,心里自我安慰道,等景晴出嫁,再補(bǔ)償回她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