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下不敗之刀(一)

　　宋家山城外觀和內(nèi)在會給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殺伐，那后者只會使人聯(lián)想到寧逸和平。

　　城內(nèi)分布著數(shù)百房舍，以十多條井然有序，青石鋪成的大道連接起來，最有特色處是依山勢層層上升，每登一層，分別以石階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車馬上落。道旁遍植樹木花草，又引進(jìn)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園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橋流水，池塘亭臺等無窮美景，空間寬敞舒適，極具江南園林的景致，置身其中，便像在一個山上的大花園內(nèi)。

　　城內(nèi)主要的建筑群結(jié)集在最高第九層周圍約達(dá)兩里的大平臺上，樓閣崢嶸，建筑典雅，以木石構(gòu)成，由檐檐至花窗，鏤工裝飾一絲不茍，營造出一種充滿南方文化氣息的雄渾氣派。

　　楊廣等人行走在這座城市之中，入眼處都是極具巧思的景致，心情自然而然的就舒暢起來。

　　“寡人聽說，宋家山城之中，有一座獨(dú)屬于‘天刀’宋缺的磨刀堂?！睏顝V說道，“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在山城盡頭?！彼稳毕蚋咛幨疽猓?，“不過那里面只是一些石頭和刀架罷了，沒什么值得觀賞的美景?！?p>　　楊廣笑道：“在這座天刀居住的城市，與刀有關(guān)的東西就是最值得欣賞的地方，不帶寡人去看看嗎？”

　　宋缺微默，陽光從路旁一棵矮樹的枝葉之間穿過，落在他純色的衣袍上，場間的氛圍變得更為靜謐，“陛下想要看我的刀?！?p>　　“不錯。”楊廣抬起手來，在那棵矮樹上摘下了一片葉子，陽光可以透照的地方就多了一點(diǎn)，那一塊多出來的光斑剛好對著宋缺的眼睛。

　　宋缺直視著楊廣，沒有管從側(cè)面照射在他眼睛部位的陽光，好像就完全不覺得刺眼，道：“再好的寶刀，終究不過是凡俗的金鐵之物，如果想要觀賞那最靈動的景象，只有在揮動的時候才能夠見到?！?p>　　“刀是百兵之帥，爭伐之器，本來就不該靜靜的放在刀架上，其最具魅力的時刻，應(yīng)該是向著敵人揮舞的時候?！睏顝V邁開步伐，沿著青石街道向上走去，握著那片葉子的手隨意的揮了一下，韋公公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意思，帶著其他所有隨從停留在原地。

　　楊廣的隨從停下了，宋智，宋魯?shù)热艘簿屯Ｏ铝四_步，陪伴著韋公公他們。

　　宋缺緩步而行，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與楊廣并肩。

　　隊伍里面，一直把雙手?jǐn)n在衣袖之間，背微微弓著的石之軒看著前方二人同行，側(cè)首看了看路旁的一棵棵小樹，忽而輕笑出聲，甩了甩衣袖，也就跟了上去。

　　韋公公等人想要出聲阻攔，可見他意態(tài)灑然，恍如清風(fēng)縈懷，竟然一時忘語，眼睜睜看著他跟上了楊廣和宋缺。

　　三個人看起來前進(jìn)的速度差不多，但是卻各有各的步調(diào)，故而等真正到了磨刀堂的時候，宋缺自然而然的領(lǐng)先了兩步，踏入堂中。

　　他一邊朝磨刀堂深處走去，一邊頭也不回的說道：“陛下到嶺南來，就只是為了看看山水，看看宋某的刀嗎？”

　　“當(dāng)然還有些別的事情?！?p>　　楊廣在門口停步，轉(zhuǎn)頭看了看這片庭院內(nèi)的景致，最顯眼的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正是花期，有一種無意間才能聞到的清香散開，點(diǎn)綴著這座古樸簡約而略顯森嚴(yán)的院落。他走到槐樹之下，把手掌攤開手腕翻轉(zhuǎn)，任由那片樹葉輕飄飄的打著旋兒，落在樹根處，信口說道，“比如說，還想請鎮(zhèn)南公到洛陽去住一段時間?！?p>　　“陛下該知道，宋某這些年來從來不入朝?！彼稳钡穆曇魪哪サ短脙?nèi)傳出來，堂中沒有蠟燭，似乎也沒有窗戶，縱使在這白天也顯得有些陰暗，看不清他人在哪里，不過聲音在經(jīng)過這空曠堂屋的折返之后，卻顯得比方才更清朗了一些，似乎是也沾染上了堂內(nèi)墻壁上掛著的寶刀清寒之氣。

　　“我知道。”楊廣不知不覺之間已經(jīng)換了自稱，開門見山的說道，“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你們宋閥堅持純正漢統(tǒng)，認(rèn)為大隋如今的皇室不配占據(jù)正統(tǒng)的地位?！?p>　　楊廣說話實在是太直接，而且他說的明明只是宋家不愿意真正臣服的眾多原因之一，卻偏偏讓人覺得這就是唯一的一個原因。這樣的說話方式，讓宋缺也感到有些意外，拿著自己的佩刀從堂中走出的時候，宋缺的神色間還有很淡的訝異。

　　楊廣沒管他是怎么想，接著說道：“其實吧，大隋皇室，弘農(nóng)楊氏，起自西漢，本來也是漢家正統(tǒng)，不過因為時勢之變，曾經(jīng)于西魏皇帝令下改姓。況且，文化的傳承才是華夏正統(tǒng)的主體，即使本來并非漢家兒郎，凡慕漢化，繼道德，識禮儀，尊法度，通文理，傳漢字，經(jīng)歲月同化，亦歸華夏正流。自先帝改回漢姓以來，大隋于這一道上，頗多建樹，你平心而論，皇室做的有哪一點(diǎn)不足嗎？”

　　“現(xiàn)在天下太平，以后也會接著太平下去，這樣的世道，宋閥該做的不是固守一隅，堅持什么血脈名義上的正統(tǒng)，而是更應(yīng)該將你們從亂世之中保存下來的文化教養(yǎng)展露出來，盡心輔助朝廷，更襄盛世?！?p>　　宋缺眼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佩刀上，道：“陛下的口才原來也不錯，不過既然要看宋某的刀，想必本就不是準(zhǔn)備只靠口才來說服宋某吧。”

　　“是了。”楊廣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我跑過來呢，是想先好好聊聊，如果你不答應(yīng)的話，我就搶了你的刀，殺了你這個人。沒了宋缺的嶺南，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變得乖乖聽話了。”

　　聽著這個威脅意味十足的玩笑，宋缺臉上反而掛上了不明顯的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況乎萬乘之主？你身為天子，居然親自過來用這種手段威脅我，實在不像一個帝王。”

　　這樣做事確實不像是一個合格帝王的手段，不過也沒辦法，帝王只是楊廣最近決定承擔(dān)的責(zé)任，掄拳頭辦事的武夫脾性才是他骨子里的東西。帝王手段是什么？比得上我樂意嗎？王道者，本來也不需要在這些小節(jié)上展現(xiàn)心術(shù)。

　　當(dāng)然，場面話還是要說的。楊廣道：“帝王手段，正奇相輔。偶出奇行，才顯英明。”

　　“看來陛下對自己的武功有十足的自信?！彼稳闭f著，朗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也想看看，讓所有人都看走眼的皇帝，到底藏了多深的能為。”

　　自從楊廣用皇帝的身份展露莫測武功以來，他所見到的那些武林高手，哪怕是恣意妄為的魔門邪王，也要先提起三分忌憚，還有兩分對皇者的敬意。

　　然而宋缺不同，當(dāng)他拿起刀的時候，不管楊廣是帝皇還是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個敵人，一個平常心去對待的敵人，甚至是一塊磨刀石，他的目光平靜，心態(tài)平穩(wěn)，氣質(zhì)平和，氣勢緩步提升，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從空氣的氛圍中感覺到他的一點(diǎn)躍躍欲試。

　　宋缺出道以來，幾乎沒有聽說過有什么敗績。從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擊敗了“霸刀”岳山之后，就接過了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旗幟，至今不倒，雖然他不在天下三大宗師之列，但凡是在武林中層次高一點(diǎn)的人都明白，天刀宋缺絕對是三大宗師那個級數(shù)的高手。

　　自從大隋建立，宋閥偏安于嶺南，各種日常的發(fā)展都可以交由宋智和宋魯去處理，宋缺就專心在磨刀堂中磨礪自己的刀法，他也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碰上一個無必勝把握的敵人了。

　　或許他這個人能夠耐得住寂寞，但他的刀已經(jīng)在雀躍。

　　“哈?！睏顝V笑著拉緊了手上的一副黑色手套，笑意明媚。

　　來到這個無論正史還是武門秘史上都堪稱群英薈萃的時代，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終于遇到這樣一個堪戰(zhàn)的對手，楊廣如何能不喜？

　　只不過當(dāng)場中氣氛漸漸來到一觸即發(fā)的時刻，楊廣卻突然轉(zhuǎn)身。

　　他竟然當(dāng)著天下第一刀的面轉(zhuǎn)過身去，背后空門大露，兀自說道：“你要不要一起來？”

　　石之軒站在磨刀堂的大門口，慢悠悠的從袖子里取出了幾張折疊的很整齊的紙，手指撫過墨跡，把這些可以彌補(bǔ)不死印法的口訣又細(xì)細(xì)的看了一遍，指尖所過之處，白紙成粉，如同細(xì)雪從掌心飛散。

　　這清風(fēng)入懷灑然脫俗的文士靜看最后一點(diǎn)碎屑落入塵埃，一抬眼，邪氣頓生。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